在《力命》这一篇,提到历史上有名的、真正朋友交情的一个榜样,就是管鲍之交。该篇的宗旨,是讲一个问题、一个趋势,也就是大势所趋的这个势。以佛家来讲就是业力,是现实的一个力量,属于人生禀受的命运的作用。因此提到管鲍之交,重点不是专讲历史上的管鲍之交,不过管鲍之交这一件事实,在《列子》这里说得最清楚。
上次讲到管仲做了齐国的宰相之后,说了两句名言,“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我们从小读书,这些名言都记得很牢的,后人则会运用到各方面去。下面是对历史哲学的评论,“此世称管鲍善交者,小白善用能者”,这个“世”就代表历史上每一世、每一代,我们文化里讲管鲍之交和齐桓公善于用能。小白是齐桓公的小名,齐桓公看起来是我们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霸主,“善用能者”,当领袖的,只要这个人真能干,能够治天下国家,有帮助于他,他就会用。因为管仲本是他的仇人,最后因鲍叔牙的一番话,要治国家、治天下,要想当一个霸主,万代留名,你非用管仲不可。他就把过去情结拋弃了,所以是“善用能者”。
其次说到“善于交者”的问题,善交很难。孔子在《论语》里提到另外一个齐国名宰相晏子。晏子名叫晏婴,是有名的矮子,高不满三尺。所以出使楚国时,楚国故意侮辱他,开了一个狗门,要他进来。他就站在外面不进来。他说“使狗国者,从狗门入”,如果我要到狗国去做大使,我当然走狗门啊,不晓得你这个国家是狗国还是人国。楚国人没有办法,只好打开大门。
晏婴跟孔子交情很好,管仲年代比孔子早。《论语》里有一句话,“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我们普通读《四书》,读到“善与人交”,就是交朋友要像晏平仲一样,很难得,够朋友。下面四个字最难,“久而敬之”,跟他做朋友越长久,越发现他的长处,对他越起恭敬心。恭敬心很难,朋友交久了以后,等于男女两个人恋爱时,彼此客气得要命,彼此能够原谅,明明知道他是错误的,也觉得很可爱。结了婚以后,明明是长处、很可爱的地方,反而非常讨厌。这个就不是“善与人交,久而敬之”了。时间越长久,越能够起恭敬,这个“敬”字还不止指恭敬,而是越好,这个太难了。所以以孔子的经验,只有晏子能够做到这样,这是讲善交的问题。
另外,历史上记载,本来齐景公准备请孔子到齐国去,把政权交给他,但是晏子反对,给齐景公讲了一句话,齐景公就不请孔子来了。看起来好像晏子对孔子很不好,仔细研究啊,这就是孔子佩服他的地方。因为当时齐国已经很乱,孔子如果到了齐国,后果不堪设想,恐怕自己和学生弟子们的命都会送在齐国。所以晏子为了爱护他的领袖,也爱护孔子这个朋友,他宁可让邀请孔子这件事情办不成功。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就发现晏子的了不起,这就是所谓的善交。管仲也是一样,这是谈到善交的问题。
回过来再看原文,“然实无善交”,这一句话是说,其实不是真正的善交,鲍叔牙跟管仲也不能说善交;“实无用能也”,齐桓公也不能说真能够用能者。为什么?这个话很刻薄了,像管仲、鲍叔牙他们两个人的交情还不算善交,像齐桓公这样的度量还不算是真正的用能者,这是什么理由啊?这种说法太苛刻了。
下面是《列子》的哲学,“实无善交,实无用能者,非更有善交,更有用能也”,这个话很难懂了,说一个真正善于交朋友的人,并没有一个目的要善交,要做到对每一个朋友好,或者对某个朋友好,有这个观念已经做不好了,所以说“实无善交”。“实无用能”,一个领袖或老板,想把每个人用得很好,对每一个人都很优待,那也用不好的,“非更有善交,更有用能也”。为什么?因为人的个性各自不同。譬如历史上讲汉高祖,豁达大度,一边骂人,一边喝酒,一边还在洗脚,一边还召见这些大将军、大臣。有人说你这样没有礼貌,好,好,不要洗脚了,听你的。这是他的天性,
他的态度非常天然诚恳,没有故意的“善于用能”或者交朋友。如果故意要善交,有此存心,一定做不好。这是该篇的宗旨,就是力与命。天然有这个领袖的气度与才能的人,自然做得很合适。所以像鲍叔牙对管仲,也是天然的天性,这个天性在中国文化里就叫做友爱。我们读古书,“兄友弟恭”,兄弟、朋友之间要友爱,真正的好,真正的爱;如果为了学佛学道,或者讲道德,才对兄弟朋友特别好,已经不对了,是假的了,做不好的,要是自然天性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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