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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礼尊经两师长 列名蜀中五少年
来源:儒家人物 作者:

同治十二年(1873)的成都,春光明媚,百花初放。在这个充满希望的季节里,廖平同一队队希望实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美梦的莘莘学子,担着行囊赶考来了。这是他第二次赴省城参加院试,考秀才来了。以廖平的学识而论,早该中秀才了。然而考试场中具有极大的偶然性,应考准备是否对路、精神状态和临场发挥的好坏以及考官的赏识与否,都对金榜题名有着重要作用。其中有一项运转失灵,都会使考试功败垂成。因而历史上有许多饱学之士常常是科举场屋的失败者。加之科举考试自明朝定为八股文取士以来,形式僵化,死记硬背,又是廖平十分讨厌的。因此,两年前的初次考试,已使他尝到了失败的滋味,于今忆起还惴惴不安。不过,今年的情形有所不同,主考官换了务实学的张之洞。张氏其人是中国近代史上有影响的洋务派首领,不过那是后话,他此时正以新任学政的身份莅临四川主考。廖平知道主考大人出生名们,有位道台父亲、状元哥哥,自己也是一甲探花及第。廖平还知道他为学主通经,“通经根抵在通小学”。忆及往年在废纸败簏中拣来的那本破旧的《说文解字》,廖平不禁当下心喜,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临场答卷,廖平不仅将近年来精读的宋人的议论,洋洋洒洒,尽情发挥,而且把压在记忆深处的《说文》释义,也搜肠刮肚地搬进文中。于是乎,在讲求义理、议论英发的宋学风范下,又蕴藏着明乎训诂、学有根低的汉学家法。得意写来,小心交上。不料疏忽处犯了八股大忌,将破题两句写成三句,被判卷官毫不留情地黜落废纸篓中。也是他廖平时来运转,主考大人检阅落卷,刚好抓到他廖平的卷子。见其出语不凡,又兼颇知小学,大合自己“读书宗汉学,制行宗宋学”的心意,一时高兴,将廖平拔居第一,廖平于是抖抖衣襟从废纸篓中趴出来,成了榜首秀才。张之洞这一个“高兴”竟成了识骥伯乐,成为廖平终身感戴的恩师。

光绪二年(1876),廖平以秀才身分参加科试,廖平又杂以文字学知识,大蒙张之洞矜赏,被选调尊经书院学习,享受公费待遇。尊经书院,是今四川大学的前身,由张之洞组建于光绪元年。这是一所对近代四川文化教育事业起过重要作用的高等学府,论者常把它与文翁石室相提并论。四川自西汉文翁创办石室以兴郡学以来,人文蔚然,素有人杰地灵之誉。两汉辞赋,唐宋文章,天文历法,大易玄机,蜀学常常卓出震响,饮誉士林、但是降及明清,八股取士,流毒巴蜀,学人除时文制艺之外,不知有百家子史。四川偏处西南一隅,消息闭塞,风气不开,于是士风日下,蜀学一蹶不振。张之洞督学四川,创办尊经书院,虽难免封建官僚标榜风雅的私心,但从客观效果看,也确实起到了作新人材。改变风气,重振蜀学的作用。张之洞在《创建尊经书院记》中述其办学宗旨曰:“诚欲诸生绍先哲,起蜀学也……辗转流衍,再传而后,全蜀皆通博之士,致用之材也。”张之洞为书院订章程,立制度,购图书,延名师,严严整整,蔚为壮观。还从各府县学抽调高材生百人,肄业其中,书院顿时成为全蜀瞩目的高等学府。廖平就是这个学府中第一批高材生。事隔60年后,龚西台说:“清朝二百余年,大江南北,学者如林,四川独无一人列入著作之林,可谓大耻。自尊经设立,人材辈出,廖先生龙出乎其类!”实为至理明言。

在尊经书院里,廖平再无衣食之忧、缺书之苦。那里环境幽静,藏书丰富,对于廖平,真是如鱼得水。他生活简朴,身穿母亲织的土布,足登夫人做的衣鞋;吃饭也舍不得买菜,将公俸膏火省下帖补家用。在学业上却从不落人之后,兢兢业业,如饥似渴。凡书院所藏,他都精读三遍;在市上遇上好书,必节衣缩食购置;若遇他人私藏善本,也尽量好语借回,口诵心记,有时还抄录留存。勤学和善思这一对“风火轮”,载着廖平迅速地向“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的殿堂挺进。

入尊经书院前,廖平独爱宋玉子书和唐宋八大家文,学的主要是些义理文章。进书院后,张之洞以纪阮两文达之学相号召,并亲撰《书目答问》、《囗轩语》指导诸生,要诸生从目录学入门,以文字学为根基,由小学通经学,由博而返约。这使从前尽记些“起承转合”、“之乎也者”的土子们,顿觉耳目一新,“于是颖异之士,如饥渴之得美食,数月文风丕变,遂沛然若决江河……人人有斐然著述之思!”廖平就是这些“颖异之士”中的佼佼者。在进入尊经书院的头几年里,廖平系统攻读了《说文解字》、《尔雅》等训诂之书以及其他金石文字,觉得字字有意,远胜唐宋文章。于是将心得写成《尔雅舍人注考》、《六书说》、《荣波既诸解》、《上冠礼以挚见于乡大夫、乡先生解》等考据文章,载人《蜀秀集》中。遂成为张之洞钟爱的五大弟子之一,与张祥龄、杨锐、毛瀚丰、彭毓嵩同号“蜀中五少年”。

不过,廖平并没有沿着恩师指定的乾嘉考据之学的道路走下去。他生就一个思维型脑袋,为学善思,注重独立思考,由思进而养成好疑的勇气。通过进一步学习,他逐渐发现考据之学有注重名物、破碎大道的缺点,考得枝叶而丢失了义理。认为:“经学自小学始,不当以小学止。”(《经学初程》)在打下小学基础后,他不甘停留于小学考据。于是取诸子百家之书读之,又觉义理繁富,别有洞天。廖平为学又从小学上升到明理通经的义理之学。后来他回忆其事说:

予幼笃好宋玉子书及八家文。丙子(1876)从事训诂文字学,用功甚勤,博览考据诸书。冬间偶读唐宋人文,不觉嫌其空泛,不如训诂书字字有意。盖聪明心思至此一变矣。庚辰(1880)以后,厌弃破碎,专事大义,以视考据诸书,则又以为糟粕而无精华,枝叶而非根本,取庄、管、列、墨读之,则乃喜其义实。是心思聪明至此又一变矣!(《经学初程》)

尊经书院时期,对廖平学业影响最大的另一位恩师是王闿运。闿运是当世名士,字壬秋,湖南湘潭人,善于词章,品学皆优。张之洞创办书院,刚具规模,便于光绪二年(1876)十月离任回京。书院之因材施教、循循善诱以出人材的工作,则是由王闿运完成的。王于光绪五年(1879)来任山长(院长),当时书院已缺主讲两年,王的到来,对于书院诸生,无异于久旱禾苗忽得甘霖,“诸生喜于得师,勇于改辙,宵兴旦辍,蒸蒸日上。”廖平自不甘落后,他与“五少年”之一的张祥龄常常向王闿运执经问艺,每至夜深。初时,闿远见廖平粗衣布鞋,土里土气,不善言辞,对他不甚重视。后见他为学勤奋,见解深刻,于是刮目相看,成为至交。春秋佳时,师徒数人常郊游览胜,风流倜傥;若或学业有成,更是师徒同乐。这些都常见于王阁运那脸炙人口的《湘绮楼日记》之中。光绪五年六月,廖平与同学八人从闿运出游,《日记》中曰:“从曾园登舟,溯回溪月,遂至三更。竹蕉滴露,坐听鸡鸣。”同年九月,廖平等报考举人,《日记》说:“今夜放榜,与季平坐谈至三更,季平醉去,余就寝。半觉闻炮声,起披衣,未一刻,报者至矣。院中中正榜二十一人,副榜二人,皆余所决可望者。…顷之,季平等入谢,已鸡鸣矣。谈久,乃还寝。”几天后,王率新科举子出南门,访百花潭,公宴于二仙庵。诸生题名志喜,王题诗其后:“澄潭积寒碧,修竹悦秋月。良朋多欣遇,嘉地春云林。”文章风流,极一时之盛。

王闿运前前后后在尊经书院执教7年,廖平也寸步不离受学7年。7年中,王对廖平厚爱独多,廖平在学业上也受王影响至深。王闿运为学主今文师说,廖平也从今学入手,并终身保持以今文学为主要归墟;王当时主治《春秋》学,认为“《春秋》拟《易》而作,圣人之极功,终身研之而不能尽”(《王香绮年谱》),廖平也从《春秋》着手,一生以《春秋》学著作最多;王以礼制考三代制度,廖平也以礼制区别今古同异,后来刘师培称赞廖平“明于《春秋》,善说礼制”的两大特点,几乎都来源于王闿运的影响,当然廖平并不亦步亦趋,恪守师法,唯老师马首是瞻。当时王主治《春秋公羊》学,撰《公羊春秋笺》;廖平则专攻《春秋谷梁传》,属稿《谷梁春秋古义疏》。他思维明敏,时有新论,从不蹈袭旧说,无论出自前贤古人,或是近人恩师,只要有未契于心者,他都敢于提出不同意见。这不仅让严谨的古文经信奉者张之洞大为恼火,屡以“风疾马良,去道愈远”相戒;就是为学比较灵活圆通的王闿运也不无担忧。王闿运在离川与友人书中说:“此来居然开其风气,他日流弊,恐在妄议古人”,“廖(平)刘(子雄)明慧,深浅不同。而兼并轻躁,因时箴之、以进大道,则之道隆矣。”甚至有人说廖平“每变愈上,不能自止,盖其意在胜湘潭。”廖平本人对这种诸难的回答是:“其意只在求实,非求胜人,但不能调青不能胜蓝也。”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当仁者不让于师,廖平可谓兼有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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