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子说:“人的本性犹如柜柳,义犹如杯子;把人的本性纳于仁义之中,犹如用柜柳来制作杯子。”
孟子说:“你是顺着柜柳的本性制作杯子呢?还是伤害柜柳的本性来制作杯子呢?如果是要伤害柜柳的本性来制作杯子,那也是要伤害人的本性然后将其纳于仁义吗?让天下的人来祸害仁义,这一定是你的学说吧!”
告子说:“人性犹如急流的水,在东方决口便东流而去,在西方决口便西流而去;人性不分什么善与不善,犹如水的流向不分什么东方西方一样。”
孟子说:“水的流向的确不分什么东方西方。难道它也不分上与下吗?人性的善犹如水的向下流一样。人没有不善的,水没有不向下流的。现在如果拍击水,使它溅起来,便可以高过人的额头;如果使它倒流,便可以流向高山。这难道是水的本性吗?外在的力量使它这样的。人可以使他做不好的事情,他的本性得以改变,正如同水性的改变一样。”
告子说:“天生的资质叫做性。”
孟子说:“天生的资质叫做性,犹如白色叫做白吗?”
告子说:“是的。”
孟子说:“白羽毛的白犹如白雪的白,白雪的白犹如白玉的白吗?”
告子说:“是的。”
孟子说:“那么狗的天性犹如牛的性,牛的性犹如人的性吗?”
告子说:“饮食、性慾,这是人的本性。仁是内在的东西,而不是外在的东西;义是外在的东西,而不是内在的东西。”
孟子说:“依什么说仁是内在的东西,义是外在的东西呢?”
告子说:“因为他年纪大,我便去尊敬他,尊敬不是我本心之意。这犹如有东西是白色的,我便认为它是白色的,由于它的外表是白色的缘故,所以说它是白色的。”
孟子说:“这种外表的白色可能不同于白马的白色,也可能与白人的白色没有什么不相同。不知道对老马的怜悯之心和对年纪大的人的尊敬之心有什么不相同呢?你说年纪大的人义呢?还是尊敬年纪大的人义呢?”
告子说:“如果是我自己的弟弟,我便爱他;如果是秦人的弟弟,我便不会爱他,这是由我自己内心的高兴而决定的,所以仁是内在的东西。尊敬楚国年纪大的人,也尊敬我自己亲人中年纪大的人,这是由年纪大的人而决定的,所以义是外在的东西。”
孟子说:“喜欢吃秦国人的烤肉,和喜欢吃自己的烤肉没有什么不相同,各种事物都会有这种情形,那么,难道喜欢吃烤肉的本性也是外在的东西吗?”
孟季子问公都子:“依什么说义是内在的东西呢?”
公都子答道:“恭敬从我的内心发出,所以说义是内在的东西。”
孟季子问道:“如果本乡人有大于长兄一岁的,那你恭敬谁呢?”
公都子答道:“恭敬长兄。”
孟季子问道:“如果一起饮酒,先给谁斟酒?”
公都子答道:“先给本乡的年长者。”
孟季子说:“这样一来,你心里恭敬的是长兄,却对本乡年长者行礼,可见义是外在的东西,而非内在的东西。”
公都子不能回答,便将这事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你可以问:‘恭敬叔父呢?还是恭敬弟弟呢?’他会回答:‘恭敬叔父。’你又问:‘弟弟如果做了受祭的代表,那又要恭敬谁呢?’他会回答:‘恭敬弟弟。’你再问:‘那为什么你却说恭敬叔父呢?’他会回答:‘那是因为弟弟处于当受恭的地位这一缘故。’那你也说:‘那也是由于本乡的年长者处于应当给他首先斟酒的地位这一缘故。平常的恭敬在于长兄,暂在的恭敬在于本乡的年长者。’”
孟季子听到孟子的话,便说:“对叔父也是恭敬,对弟弟也是恭敬,毕竟义是外在的东西,不是由内心发出的。”
公都子说:“冬天喝热水,夏天喝冷水,那么,难道饮食也是外在的吗?”
公子说:“告子说:‘人的本性没有什么善良,也没有什么不善良。’也有人说:‘人的本性可以使它善良,也可以使它不善良。’所以周文王、周武王兴起,老百姓便趋向善;周幽王、周厉王兴起,老百姓便趋向横暴。’也有人说:‘有的人本性善良,有的人本性不善良。所以有尧这样的圣君,也有像这样的坏百姓;有瞽瞍这样的坏父亲,也有舜这样的好儿子;有纣这样坏的侄儿和君王,也有微子启、王子比干这样好的叔父和臣子。’现在先生所说的‘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难道都错了吗?”
孟子说:“人天生的本性,可以使它善良,这便是我所说的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至于有些人不善良,这不能归罪于他的本性。同情之心,每个人都有;羞耻之心,每个人都有;恭敬之心,每个人都有;是非之心,每个人都有。同情之心属于仁,羞耻之心属于义,恭敬之心属于礼,是非之心属于智。这样的话,仁义礼智不是别人授予我的,而是我本来就有的,不曾探求过罢了。所以说:‘如果探求便会得到,如果放弃便会失去。’人与人之间有相差一倍、五倍乃至无数倍的,究其原因就是没有充分发挥他们本来就有的本性。《诗经·大雅·荡》上说:‘上天养育众民,事物皆有规律;百姓坚持法度,喜爱美好品德。’孔子说:‘写这首诗的人真正懂得道啊!天下事物都有它的规律,老百姓掌握了这些规律,所以喜爱美好品德。’”
孟子说:“丰收的年份,少年子弟大多懒惰;灾荒的年份,少年子弟大多强暴,并不是天生的资质很不相同,是由于外在的环境使他们的心情变坏的。现在来说说大麦吧,播种之后将土盖后,如果地力相同,播种得又及时,它便旺盛地生长,到夏至的时候,都会成熟。如果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便是土地的肥瘠,雨水的多少,人工的勤懒不一样罢了。所以说一切同类的事物,无不大体上相一致,为什么一说到人便会怀疑这个道理呢?圣人和我,同样都是人。所以龙子说:‘即使不看一个人的脚的大小编织草鞋,我也知道不会将草鞋编成筐子。’草鞋所以相近似,是由于人的脚大体相同。人的口舌对于味道,也会有相同的嗜好;易牙早就知道这么回事。如果假设人的口舌对于味道各有所好,互不相同,就会像狗马和我们人类不属于同类一样,那样的话,天下的人凭什么都追随着易牙的口味呢?一说到人的口味,天下人都希望能和易牙一样,这是由于天下人的口味大体相同的缘故。一说到音乐,天下人都希望能和师旷一样,这是由于天下人的听觉大体相同的缘故。人的眼睛也是如此。一说子都,天下人没有不知他美丽的。不认为子都美丽的人,那是没有眼睛的人。所以说:人的口舌对于味道,有相同的嗜好;人的耳朵对于音乐,有相同的听觉;人的眼睛对于美色,有相同的美感。一说到人心,就惟独没有相同之处吗?人心的相同之处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在于理,在于义。圣人早就知道我们人类的心有相同之处。所以说,理义使我的心得以高兴,就好像猪狗牛羊的肉合于我的口味一样。”
孟子说:“牛山的树木曾经是很茂盛的,那是因为它们生长在大都城郊外的缘故,如果经常用斧子去砍伐的话,它们还能够生长得茂盛吗?实际上这些树木在日增夜长,雨水露珠在不断滋润,不是没有新枝嫩条长出,而是由于长出的新枝嫩条被放牧的牛羊吃掉了,所以山会变成光秃秃的样子。人们看见山光秃秃的样子,便以为这山不曾生长过树木,这难道是山的本性吗?在某些人的身上,难道不曾有过仁义的心吗?他之所以丧失了他的良心,就好像斧子砍伐树木一样,如果天天去砍伐它,还能够茂盛吗?他白天生出夜里增长的善心,接触到天亮的时的清新气息时,那些生长出来的好恶感与别人相差无几,但到第二天天亮时,那些好恶感便消失了。如果不断地消失下去,那么他黑夜里便不可能生出善心;黑夜里不能生出善心,那么他便和禽兽相差不远了。别人把他当禽兽看待,也会以为他不曾有过善心,这难道也是人的本性吗?所以,如果能得滋养,那就没有不生长的东西;如果失去了滋养,那就没有不消亡的东西。孔子说:‘抓住它,就会得到它;如果放弃它,就会亡失;出出进进没有定时,也不知道它何去何从。’这大概是指人心而说的吧。”
孟子说:“国君不够聪明,不必感到奇怪。即使天下有一种最容易生长的植物,如果晒它一天,冻它十天,那它也不能够生长了。我最近和国王相见的次数少了,我一离开国王那些小人便到了他的身边,即使他有善心萌芽,我又能怎么样呢?就拿下棋来说吧,它只是个小技艺,如果不一心一意,那也学不会。弈秋是全国最擅长于下棋的人了。如果让他去教二人下棋,其中一人一心一意,只听弈秋的讲授。另外一人呢,虽然听着弈秋的讲授,心里却想着有一只天鹅飞来,自己在拉弓射它,这样一来,即使他和前者一起学习下棋,他的成绩也不会超过前者。是因为他的聪明程度不如人家吗?回答是:不是的。”
孟子说:“鱼是我想得到的,熊掌也是我想得到的,如果两者不能同时兼得,那就放弃鱼而取熊掌。生命是我所热爱的,义也是我所热爱的,如果两者不能同时拥有,那就放弃生命而取义。生命是我所热爱的,但所热爱的还有超过生命的,所以我不做苟且偷生之事;死亡是我所厌恶的,但所厌恶的还有超过死亡的,所以我不躲避有的祸患。如果人们所热爱的没有超过生命的,那么一切可以得以生存的方法,有什么不可以用呢?如果人们所厌恶的没有超过死亡的,那么一切可以得以避免祸患的事情,有什么不可做呢?由此而行,便可以得以生存,却不去做;由此而行,便可以得以避免祸害,也不去做,由此可知还有比生命更让人热爱的东西,还有比死亡更让人厌恶的东西。这种心不仅仅贤人有,人人都有,只是贤人不丧失它罢了。一筐饭,一碗汤,能够得到便可以活命,不能得到便会死亡,(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吆喝着给与别人,就是过路的饥饿之人也不会接受;如果用脚踢给别人,就是乞丐也不会接受;有的人却不问万钟这样高的俸禄合不合礼义,便接受了。万钟这样高的俸禄对我能有什么增益呢?为了得到华丽的住宅、妻妾的侍奉和我所认识的穷苦人的感激吗?以前宁肯死亡也不接受的,现在却为了得到华丽的住宅而接受了;以前宁肯死亡也不接受的,现在却为了得到妻妾的侍奉而接受了;以前宁肯死亡也不接受的,现在却为了得到所认识的穷人的感激而接受了,这些不也可以停止了吗?这便叫做丧失了人的本性。”
孟子说:“仁是人的心,义是人的路。放弃正道而不走,丧失了自己的善心而不知道找回,真是可悲啊!人们对走失的鸡狗,都知道寻找;对于丧失了的善心,却不知道去找。学问的方法没有别的,就是把丧失了的善心找回来罢了。”
孟子说:“现在,假如有个人的无名指弯曲不能伸直,虽然不痛疼,也不妨碍做事情,但如果有人能使它伸直,就是要走去秦国、楚国那样远的路程,他也不会感到路程遥远,为的是自己的无名指不像别人那样。无名指不像别人那样,都知道厌恶它;心性不像别人那样,却不知道厌恶,这就叫做不知轻重的人。”
孟子说:“一两把粗的桐树和梓树,人们假如要让它们生长起来,都知道怎样去养护。对于自身,人们却不知道怎样培养,难道爱惜自身还不如爱惜桐树和梓树吗?真是太动脑筋了!”
孟子说:“人对自己的身体,那一部分都爱护。都爱护,便全面保养。没有一尺一寸的皮肤不爱护,便没有一尺一寸的皮肤不保养。看一个人保养得好与不好,难道有别的方法吗?只要看他所注重保养的是哪一部分便行了。人的身体有重要部分,有次要部分;有小的部分,也有大的部分。不要因为保养小的部分而损害大的部分,也不要因为保养次要部分而损害重要部分。保养小的部分的是小人,保养大的部分的便是君子。现在,假若有一个园艺家,舍弃梧桐和楸树,而去培植酸枣和荆棘,那便是一个很糟糕的园艺家。如果有人只保养他的一个手指,却失去了对肩膀和脊背的保养,自己还不明白,那便是一个非常糊涂的人。只讲究吃喝的人,人们便会轻视他,因为他只保养了小的部分,而失去了对大的部分的保养。只讲究吃喝的人所没有失去的,难道只是口腹那一点点尺寸皮肤吗?”
公都子问道:“同样都是人,有些人则是君子,有些人则是小人,为什么呢?”
孟子答道:“追求满足身体重要部分的人是君子,追求满足身体次要部分的人是小人。”
公都子问道:“同样都是人,有人追求满足身体重要部分,有人则追求满足身体次要部分,为什么呢?”
孟子答道:“耳朵、眼睛这类器官不能进行思考,所以常常被外界的事物蒙蔽。外界的事物相互交错,便将耳朵、眼睛引入迷途了。心这个器官的功能是用作思考的,如果思考了便会有所得,如果不思考便不会有所得。这是上天特意赐给我们人类的。所以,先要将重要的树立起来,那么,次要的便不会使重要的丧失。这样便成了君子了。”
孟子说:“有自然爵位,有人为爵位。仁义忠信,以善为乐不知疲倦,这就是自然爵位;公卿大夫,这是人为爵位。古代的人培养他的自然爵位,人为爵位便随之而来;现在的人培养他的自然爵位,目的是追求人为爵位;已经得到了人为爵位,便会放弃他的自然爵位,那就太糊涂了,这样的话最终也会丧失人为爵位的。”
孟子说:“希望自己获得尊贵地位,这是人们共有的心理。但每个人自己都有值得尊贵的东西,只不过没有思考过罢了。人们一般所认为的尊贵,并不是真正值得尊贵的。赵孟所尊贵的,赵孟也能使它变得下贱。《诗经》中说:‘酒已经喝醉,德已经吃饱。’这是说仁义之德已经很富足了,也就不羡慕别人的肥肉细米了;到处传播的好名声在我自己身上,也就不羡慕别人的文绣之服了。”
孟子说:“仁胜过不仁,正犹如水能扑灭火一样。现在行仁的人,正犹如用一杯水去扑灭一车柴木所燃起的火焰,如果火焰不熄灭,就说水不能扑灭火。这些人便又同很不仁的人相同了,最终连自己所行的那一点仁也丧失了。”
孟子说:“五谷是庄稼中的好品种,但如果不能成熟,那还不及薒和稗子。仁,在于使之成熟罢了。”
孟子说:“羿教人射箭,一定要拉满弓,学习的人也一定要拉满弓。高明的工匠教导人,一定依循规矩,学习的人也一定要依循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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