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德秀(1178—1235年),人称“西山先生”。西山早年曾师从朱子弟子詹体仁,为朱子的再传弟子,是南宋嘉定(1208—1224年)以后继承朱子学的杰出代表。全祖望称:“乾淳诸老之后,百口囧交推,以为正学大宗者,莫如西山。”(《西山真氏学案》,《宋元学案》卷八十一)西山私淑朱子,但其为学宗旨却推崇有心学倾向的程明道。他撰写《程明道先生书堂记》,自述从小诵习明道之书,长而愈见佩服,以为可以开千古之秘,而觉万世之迷。而对于朱子,却很少见到西山此类的话语。(参见甲凯,第3513页)遵循明道和朱子的学术理路,西山曾对《定性书》作注,并从本体论的高度阐发了他对“定性”的见解,提出了“理定于中”、“理即事,事即理”两个重要命题。他说:
定性者,理定于中而事不能惑也。理定于中,则当静之时固定也,动之时亦未尝不定也。不随物而往,不先物而动,故曰:无将迎。理自内出而周于事,事自外来而应以理,理即事也,事即理也。故曰:无内外。(《西山读书记》卷二)
西山认为,“定性”的本质就是“理定于中”,“理定于中”则万事万物无法迷惑我们的心智。西山预设的理论前提是程朱一贯主张的“性即理”,他论证的主要思路是:理无动静性无动静;理无内外性无内外。西山认为,“天理”就驻守在我们心中,意识到心有所主,我们就能动亦定,静亦定,不会受到外物的影响,不会先物而动,这就是明道的“无将迎”。理在心中,从心内流出能遍及万事万物;面对万事万物纷至沓来,内心世界一片从容,自然以理接应,理在事中,事在理中,一片自然和乐的景象,这就是明道所谓的“无内外”。
西山进一步指出:“夫能定能应、有寂有感者,皆心之妙也。所以然者,性也。若以定与寂为是,而应与感为非,则是以性为有内外也。事物之来,以理应之,犹鉴悬于此而形不能遁也。鉴未尝随物而照,性其可谓随物而在外乎?故事物未接,如鉴之本空者,性也。事物既接,如鉴之有形者,亦性也。内外曷尝有二本哉?”(同上)人心能定能应、有寂有感,性则是事物所以然之理,心无内外故性无内外。这好比明镜照物,与事物没有接触时,明镜里空无一物,这正是明镜的本性;当明镜与事物接触时,镜中显示出事物的形象,这也是明镜的本性(如明镜不能照物,明镜也失去了明镜的本性)。明镜的本性就是明镜的本性,并没有内外之别。知道了这一点(性无内外),我们的心性就能不为外物所动,始终保持内心的平和与贞定。
那么,如何理解西山的“理即事,事即理”呢?西山继承和发挥了朱熹的体用说,对理与事(物)、道与器、心与物等等,都喜欢以体用关系来解释。在西山的思想世界中,“理即事,事即理”首先指形而上的理与形而下的事物之间的不即不离的关系:“形而上者理也,形而下者物也。有是理故有是物,有是物则具是理,二者未尝相离也。方其未有物也,若可谓无矣,而理已具焉,其得谓之无邪?”(《大学衍义》卷一三)有时候,他也指道在器中,理在物中:“道者,理也;器者,物也。精粗之辨固不同矣,然理未尝离乎物之中。”(同上,卷五)当然,在本质上,“理即事,事即理”指的是理与事(物)之间的体用关系。西山认为:
大抵理之于事,元非二物。异端言理不及事,其蔽为无用;俗吏言事而不及理,其蔽为无本。惟圣贤之学,则以理为事之本,事为理之用,二者相须,本无二致,此所以为无蔽也。(《讲筵卷子十一月八日》,《西山文集》卷十八)
在这里,西山批判了佛老(异端)脱离事物空言道理,最后陷入空疏无用;而一般的官吏又仅言事实而忽视大道,最终游于无根之谈。只有圣贤之学,以理为本、以事为用,理在事中、事在理中,二者不即不离,所以完美无缺。值得一提的是,西山把人与事都纳入物的范畴,特别强调“盈天地之间莫非物也。人亦物也,事亦物也,有是物即具是理。”(《大学衍义》卷五)可见西山“理即事,事即理”的思想,是对程颐“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周易程氏传·易传序》)和朱子“理者物之体”(《朱子语类》卷九八)的思想的进一步发展。虽然西山主张理与事(物)“未尝相离”,可是,他所谓的“理”又是与程颐、朱子所言一样的先于事物而存在的“实理”、“天理”,因而西山遵循的仍然是与程、朱一致的哲学理路。
虽然西山在《定性书》注解中没有明确提出自己的定性方法论,但是从西山的论著中,我们可以发现他非常重视“以道养心”、“以理养心”:
然则何以宁其志?曰:道而已。道者,人心之正理。以道养心,则物欲不作。而恬愉安平,是谓之宁。(《大学衍义》卷三一)
(远古)动息皆有所养,今皆废此,独有理义之养心耳。(同上,卷三十)
盖穷理以此心为主,必须敬以自持,使心有主宰,无私意邪念之纷扰,然后有以为穷理之基本。心既有所主宰矣,又须事事物物各穷其理,然后能致尽心之功。欲穷理而不知持敬以养心,则思虑纷纭,精神昏乱,于义理必无所得知。以养心矣而不知穷理,则此心虽清明虚静,又只是个空荡荡的物事,而无许多义理以为之主,其于应事接物,必不能皆当,释氏禅学正是如此。(《问学问思辨乃穷理工夫》,《西山文集》卷三十)
西山非常注重义理对人心的主宰作用,认为,只有一切以理为主宰,循理而动,才能排除私意邪念的纷扰,达到内心的恬静安宁。在养心的过程中,“主一”和“持敬”的工夫十分必要。“所谓主一者,静时要一,动时亦要一。平居暇日,未有作为,此心亦要主于一,此是静时敬。应事接物有所作为,此心亦要主于一,此是动时敬。静时能敬,则无思虑纷纭之患;动时能敬,则无举措烦扰之患。如此,则本心常存而不失。为学之要,莫先于此。”(《问敬字》,《西山文集》卷三一)“主一”就是专心于一处,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它能使人心不受外部事物的引诱和影响,是为学的要务。“主一”就是“敬”,通过“主一”就能达到“静时能敬”、“动时能敬”,排除外物干扰的效果。在西山看来,仅有“养心”而不知道“穷理”还远远不够。通过“主一”和“持敬”的工夫来“养心”,也许能做到内心的清明虚静。但内心空荡荡时,如果没有义理为之作主,人心应接事物就并非都能合乎天理,反而有流于禅学的危险。因此,要随时随地把主要精力集中在义理的修养和践履上:“义理上进得一分,则物欲上减得一分。真积力久,纯乎义理,则物欲自然消尽。”(《得圣语申后省状》,《西山文集》卷五)认识到纯粹的天理,则物欲自然消失殆尽,万事万物都不能扰乱我的心性,虽然世界酬酢万变,我依然能保持内心的贞定。
西山的“理定于中”、“以道养心”、“以理养心”的思想,强调“理”的纯化和“理”的至上性,把道学“定性说”推向了极致。因此,“定性”话语的发展要取得新的突破,必须寻找新的路径。其实,在朱子那里,当他把“定性”理解为“定心”时,已为“定性”话语进入心学领域预留了空间。尽管朱子极力反对把“心”理解为本体之心,可这正是心学家所孜孜不倦的目标。面对“本心”如何摆脱外物的纷扰,心学的创始人陆象山开出了“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语录》下,《象山集》卷三五)的药方。他坚信,“明得此理,即是主宰,真能为主,则外物不能移,邪说不能惑”。(《与曾宅之》,《象山集》卷一)也就是说,只有真正树立主体的内在自觉,让本心良心成为意识的主宰,任何邪说外诱才不会动摇心志。象山的得意门生杨慈湖则认为,人们思虑纷乱和一切过错都起源于“意”,故要消除这些过失,实现内心世界的安宁、贞定,关键在于“不起意”。“不起意非谓都不理事,凡作事只要合理,若起私意则不可。”(《论中庸》,《慈湖遗书》卷十三)“定无用学,但不起意,自然静定。”(《慈湖学案》,《宋元学案》卷七四)杨慈湖认为,“不起意”是比“定”更高的层次。所谓“不起意”,就是消除任何私心杂念,令本心自然呈现,就能达到内心的静定。王阳明则从本体论的高度指出:“定者,心之本体……动静者,所遇之时也。心之本体故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为动也。”(《答陆原静》之二,《阳明全书》卷二)对此,陈来先生认为,阳明说定者心之本体,包含了两方面的意义,一方面表示动静是意识现象层次的规定,并不适用于本体,心之本体是无所谓动静的;另一方面表示那种平静而无烦扰的境界正是心的本然状态。(参见陈来,1991年a,第79页)这一分析十分精当。一旦我们的境界达到了心之本体的定境,一个人尽管思虑百端、酬酢万变,他的内心依然平静而无任何纷扰。这也是明道努力寻求的境界。在阳明后学中,聂双江、罗念庵也沿着这一方向继续前进。(参见林月惠,第515-537页)从象山、慈湖到阳明及其后学对定心的重视,可以看出,道学也好,心学也罢,通过内在心性修养,以天理来宰制内心,求得内心的平静,仍然是它们共同探讨的主题,道学心学的分歧只是思维路径的不同罢了。在这里,明道的《定性书》以一种隐性的形式在推动道学和心学的对话,心学对“定心”问题的兴趣也为“定性”话语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时代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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