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称:景公问晏子以孔子而不对,又问,三皆不对。公曰:“以孔子语寡人者众矣,俱以为贤圣也。今问于子而不对,何也?”晏子曰:“婴闻孔子之荆,知白公谋而奉之以石乞,劝下乱上,教臣弑君,非圣贤之行也。”
诘之曰:楚昭王之世,夫子应聘如荆,不用而反,周旋乎陈、宋、齐、卫。楚昭王卒,惠王立,十年,令尹子西乃召王孙胜以为白公。是时,鲁哀公十五年也。夫子自卫反鲁,居五年矣。白公立一年,然后乃谋作乱。乱作在哀公十六年秋也。夫子已卒十旬矣。墨子虽欲谤毁圣人,虚造妄言,柰此年世不相值何?
墨子曰:“孔子之齐,见景公。公悦之,封之以尼溪。晏子曰:‘不可。夫儒倨法而自顺,立命而怠事,崇丧遂哀,盛用繁礼。其道不可以治国,其学不可以导家。’公曰:‘善。’”
诘之曰:即如此言,晏子为非儒恶礼,不欲崇丧遂哀也。察传记,晏子之所行,未有以异于儒焉。又景公问所以为政,晏子答以“礼云”。景公曰:“礼、其可以治乎?”晏子曰:“礼、于政与天地并。”此则未有以恶于礼也。晏桓子卒,晏婴斩衰枕草,苴绖带杖,菅菲食粥,居于倚庐,遂哀三年。此又未以异于儒也。若能以口非之而躬行之,晏子所弗为。
墨子曰:“孔子怒景公之不封己,乃树鸱夷子皮于田常之门。”
诘之曰:夫树人、为其信己也。《记》曰:“孔子适齐,恶陈常,而终不见。常病之,亦恶孔子。”交相恶而又往仕,其不然矣。《记》又曰:“陈常弑其君。孔子齐戒沐浴而朝请讨之。”观其终不树子皮,审矣。
墨子曰:“孔子为鲁司寇,舍公家而奉季孙。”
诘之曰:若以季孙为相,司寇统焉。奉之自法也。若附意季孙,季孙既离公室,则孔子合之;季孙既受女乐,则孔子去之;季孙欲杀囚,则孔子赦之。非苟顺之谓也。
墨子曰:“孔子厄于陈、蔡之间,子路烹豚,孔子不问肉之所由来而食之。剥人之衣以沽酒,孔子不问酒之所由来而饮之。”
诘之曰:所谓厄者、沽买无处,藜羹不粒,乏食七日。若烹豚饮酒,则何言乎厄?斯不然矣。且子路为人,勇于见义。纵有豚酒,不以义不取之,可知也。又何问焉?
墨子曰:“孔子诸弟子:子贡、季路辅孔悝以乱卫。阳虎乱鲁。弗肹以中牟畔。漆雕开形残。”
诘之曰:如此言,卫之乱,子贡、季路为之耶?斯不待言而了矣。阳虎欲见孔子,孔子不见,何弟子之有?弗肹以中牟畔,召孔子,则有之矣。为孔子弟子,未之闻也。且漆雕开形残,非行己之致,何伤于德哉?
墨子曰:“孔子相鲁,齐景公患之,谓晏子曰:‘邻有圣人,国之忧也。今孔子相鲁,为之若何?’晏子对曰:‘君其勿忧。彼鲁君、弱主也,孔子、圣相也。不如阴重孔子,欲以相齐,则心强谏鲁君。鲁君不听,将适齐。君勿受,则孔子困矣。’”
诘之曰:案如此辞,则景公、晏子畏孔子之圣也,而上云非圣贤之行,上下相反。若晏子悖,可也;不然则不然矣。
墨子曰:“孔子见景公。公曰:‘先生素不见晏子乎?’对曰:‘晏子事三君而得顺焉,是为三心,所以不见也。’公告晏子。晏子曰:‘三君皆欲其国安,是以婴得顺也。闻君子独立不惭于影。今孔子伐树削迹,不自以为辱;身穷陈、蔡,不自以为约。始吾望儒贵之,今则疑之。’”
诘之曰:若是乎孔子、晏子交相毁也。小人有之,君子则否。孔子曰:“灵公污而晏子事之以整,庄公怯而晏子事之以勇,景公侈而晏子事之以俭。晏子、君子也。”梁丘据问晏子曰:“事三君而不同心,而俱顺焉。仁人固多心乎?”晏子曰:“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故三君之心,非一也;而婴之心,非三也。”孔子闻之,曰:“小子记之。晏子以一心事三君,君子也。”如此则孔子誉晏子,非所谓毁而不见也。景公问晏子曰:“若人之众,则有孔子贤乎?”对曰:“孔子者、君子行有节者也。”晏子又曰:“盈成匡、父之孝子,兄之悌弟也。其父尚为孔子门人。门人且以为贵,则其师亦不贱矣。是则晏子亦誉孔子,可知也。夫德之不修,己之罪也;不幸而屈于人,己之命也。伐树削迹,绝粮七日,何约乎哉!若晏子以此而疑儒,则晏子亦不足贤矣。”
墨子曰:“景公登路寝,闻哭声,问梁丘据,对曰:‘鲁孔子之徒也。其毋死,服哀三年,哭泣甚哀。’公曰:‘岂不可哉!’晏子曰:‘古者圣人、非不能也,而不为者,知其无补于死者,而深害生事故也。’”
诘之曰:墨子欲以亲死不服,三日哭而已。于意安者卒自行之,空用晏子为。引而同于己,适证其非耳。且晏子服父以礼则无缘,非行礼者也。
曹明问子鱼曰:“观子诘墨者之辞,事义相反,墨者妄矣。假使墨者复起,对之乎?”答曰:“苟得其礼,虽百墨吾亦明白焉。失其正,虽一人犹不能当前也。墨子之所引者,矫称晏子。晏子之善吾先君,吾先君之善晏子,其事庸尽乎。”曹明曰:“可得闻诸?”子鱼曰:“昔齐景公问晏子曰:‘吾欲善治,可以霸诸侯乎?’对曰:‘官未具也。臣亟以闻,而君未肯然也。臣闻孔子圣人,然犹居处勌惰,廉隅不修,则原宪、季羔侍;血气不休,志意不通;则仲由、卜商侍;德不盛,行不勤;则颜闵、冉雍侍。今君之朝臣万人,立车千乘,不善之政,加于下民者众矣,未能以闻者。臣故曰:官未备也。’此又晏子之善孔子者也。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此又孔子之贵晏子者也。”曹明曰:“吾始谓墨子可疑,今则决不妄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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