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到一个学射箭的故事,最后学生要杀老师,差不多是中国武术界后来的典型,很多武侠小说都常写到。像这样的典故,《孟子》里也提到过,同样的一个事实,在比《列子》这一本书还早的时候,上古就相传有一个射箭很好的羿,到了第三代也发生过这种事情。
这个故事里头包含了很多人生哲学的道理,也同时可见一个人不管学技术或者任何其他东西,都是为了好胜,好胜为了求名,就是为了自我。每人都是为了“我”,这个观念的发展变成一个罪恶,导致许多人无所不为。《列子》里每一个故事都包含了很多的意义与道理,要我们去了解。
尤其上一个故事的最后一句话,“以誓不得告术于人”,这个念就是中国文化几千年来的大毛病,也是我们黄种民族的一个大毛病。自古以来,凡是有专长的人,一代一代下来,都密不外传,尤其是医学方面,很多所谓好的医术,一代一代不肯相传,做老师的都留了一手,都是为了私心而留住,使中国文化的种子断绝了,这是个很大的罪过。站在人类学的立场来看,人类有很多种,我们黄种人不过是人类的一种,黄种老兄们这一点很不高明,不如白种人及其他的人种。所以我们每读一篇书,中间所包含的很多道理必须要清楚知道。下面又来一个故事。
造父是古代的一个名人,此人善骑马驾车,尤其骑马之术,那是千古第一。造父的老师叫泰豆氏,造父跟从泰豆氏“习御也”,御就是驾车,骑马驾车叫做驾驭。中国古代的交通工具是马车,皇帝的车子是六匹良马并排拉车;大夫们、有功名的,驷马之车,四匹马拉一辆车就叫一乘。我们读《孟子》里有“千乘之国”,就是四千匹马的国家。由此可知,上古时的马路比现在还宽,也了解战国时代车不同轨是国防的关系。车同轨、书同文、文字的统一,是秦始皇时代才严格下令而统一的。所以讲到文化的统一,倒是应对秦始皇另眼相看了。假使当时没有这些统一,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经济、货币、交通都不统一,也就没有统一的中国了。这是讲到驾驭车马顺便提到的。
造父刚刚幵始跟泰豆氏学驾驶的时候,“执礼甚卑”,这是一句古文,是说造父非常谦下,服侍老师非常恭敬,等于佛教的仪轨。我们当年老师坐在那里,自己走过时头要低下来,不敢超过。如果走在太阳下,学生在老师后面,不能踏到老师的影子。所以古人事师很恭敬,教师节快到了,现在讲尊师重道,叫得很响亮,越想越可笑,多是自欺欺人之谈。这里讲造父侍师的礼貌,有些古文不用“卑”字,而是“执礼甚恭”,表示恭敬。
这样的恭敬,“泰豆三年不告”,但这位老师泰豆三年没有教他一点东西。现在假使跟着老师三天不教,恐怕还要告老师呢!“造父执礼愈谨”,老师不传给他,造父没有怨恨,没有灰心,他觉得自己可能不对,所以对老师更加恭敬慎重。
“乃告之曰”,泰豆一看,这种学生没有话讲,开始教他了。下面这几句话是中国文化的名言,很多地方用到。“古诗言”,我们上古老祖宗的诗,很多的哲学名言都在诗里头。“良弓之子,必先为箕”,要想做一个好的弓,先学做畚箕。像现在台湾也有射箭协会,有同学参加,叫他拿弓来看看,哎哟!日本买的。第一个我就感觉很难过,本来是我们中国人的武器嘛!现在的弓都是日本做的,价钱相当高。弓有各种的拉力,要弹力很好的材料,一般都是选择很好的竹子,弓的两头,讲究的还用牛角做,还要很好的胶把它粘好;把竹子弄弯的技术,也要很高明。
所以泰豆说要做一副好的弓箭,“良弓之子”,这一些人,不一定是儿子,也可以是徒弟,“必先为箕”,先学会做畚箕。你们是都市长大的,什么是箕也搞不清楚。畚箕就是乡下人用竹子编的箩筐一样,洗米、洗菜用的,可以漏水的,要把它做得很圆。想做良弓的人,开始要先学习编畚箕,这个学会了才可以做弓。
中国古代,裁缝也好,泥水匠也好,做徒弟都要三年,剃头也要学三年。剃头师傅教徒弟学剃头,不能够拿人来试验,先学在瓤瓜上刮,把那一层青的刮掉,瓤瓜皮没有破,就学得差不多了,才可以来剃头。所以,从师习艺要先找一个良师,学佛学道都是一样。
造父后来成为历史上有名的驾驭者,在中国的神话史上,他死后就封神升天了,地位很高。他的老师还教他,“良冶之子,必先为裘”,冶是打铁的、补锅的。这个你们更不知道了。譬如江西的瓷器很名贵,有时候破了裂了,要等到江西老表来,都可以修补。江西、湖南两省碰到男的都要叫老表,不能叫老乡,碰到女的要叫表嫂。江西老表一来啊,补锅碗的本事大得很,这种也是艺。还有补铁锅的,古代一口铁锅用几十年,铁锅炒菜,吃了对身体有好处,铁是补血的,这是医药啊!古代铁锅破了也要补的,用铁来补叫冶,就是一块一块把它补起来。
学补铁锅的人,必须先去学会做裁缝。裘是皮的衣服,这个皮一块一块很难做的。譬如去年冬天很冷,我想大概可以穿皮袄,年纪大了嘛!请美国的同学给我买一件,不要买好皮,买不起。我那个朋友傅代表,又高又大,他有大陆带来的狐皮,是他的老师送他的,现在要给我。我说老兄啊我找不到良冶啊,找不到好的师父“吊”狐皮啊!后来找了一个老乡,他年纪很大了,听我一讲,没有办法,进来一看,哎哟!这个皮袄上半截吊错了,要一块一块拆了重新改,这个好麻烦的。结果他还是帮我吊了这个皮袄。
这是顺便讲皮裘,孔子穿的衣服就是裘,北方冬天不穿皮袄的话,年纪大受不了那个寒冷,不是台湾呀!《论语》里,孔子穿衣服很讲究啊,什么“缁衣羔裘”,一看孔子后来的财产也不错,他皮袄已经有七八件了。
所以出世、入世,要学一样东西,你先学那个相近的术。你要想变成画家,先学素描,想学好中国字做书法家,你也要懂得几笔画。要想变成画家,必须要把毛笔字学好,然后学画,那叫做文人画,就像样了。
“汝先观吾趣”,“趣”字同“趋”字是通用的,泰豆说你先看我怎么赶马,怎么样向前面走。“趣如吾”,你骑在马上,把握马的缰绳,走的道路完全像我了,“然后六辔可持,六马可御”,如此一来,套马笼头的那两条绳子,你一只手把持到六匹马,手里还要拿马鞭,这是技巧,差不多一个指头勾住就可以指挥了,这个本事多大啊!在南方是要驾船,北方人骑马,各有各的本事。
造父就说,“唯命所从”,好,我听师父的,师父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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