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引申两个观点,“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怎么说呢?譬如佛家经常讲,不动妄想,不动心。不动不是死东西,是动而不动。佛学讲无生,什么是无生啊?生而不生是无生。道理就是《列子》所引用的这句话,“亦不知所以居”,平常活着,没有觉得自己活着。譬如今天有一位老朋友告诉我,某位老太爷死了,今天出殡。我说我一点都不知道,假定知道我必须去行个礼,因为我有一个习惯,养生送死。喜庆、婚事大家高兴热闹,可以礼到人不到;丧事的话,人必须到一下,行个礼就走。后来这位朋友说,殡仪馆不能去呀,去了碰到都是老朋友,老朋友见面有人说心脏不好,有人说血压高……听多了都觉得自己也快了,这个心理危机很大,所以殡仪馆不能去。青年救国团都是年轻人,可以去,自己也忘记老了。这种心理就是有活的观念,有衰老的观念,就不对了。
佛家说死心难,什么叫做死了心呢?活着也没有觉得自己活着,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活着;换句话说,为什么死也不考虑。一切很自然,很平常。
因此修道的人在做人做事的时候,“亦不知所以动”,行如无事,做了就做了,过了就马上空了。“亦不知所以不动”,但是也没有一个空的观念,如果觉得我是学佛修道的,我心里都空了,有了这个观念,那已经不行了,不是道。“亦不以众人之观,易其情貌”,并不因为环境影响,而改变自己平常的行为、感情与外形。但是该化妆的,你化化也无妨,我想擦粉就擦,也不是给你看的,也不是给我看的,反正我要怎么样,很自然,不是为求人知而变动。“亦不谓众人之不观,不易其情貌”,也不是因为不为人所不知而不求变动,那都是假造的。
“独往独来”,我就是我,我要做好人,不是为了给你看,当然做坏人的人都做得到,格老子要做坏人,你管我干什么?做好人也做到像做坏人一样,格老子要做好人,你管我干什么?不过有意要做好人的,是有意为善,已经不善,这就不是“独往独来”,所以要真做到独立而不移才行。“独出独人,孰能碍之”,能对人生了解到这个程度,做到这个程度,才真叫做解脱。真得了解脱,什么都没有障碍,自由自在,还我本来面目,我就是我,就是这样。
今天这一段,还是力与命的问题。注意啊,这篇的重点是力与命,力就是佛教的所谓大势至菩萨,时代的趋势,环境的趋势,社会的趋势,这个力量非常大;另一个是命,就是命运。这两样都无法抗拒,力跟命两个比较,究竟是力的本事大,还是命的本事大?中间讨论得很多,却没有办法得一个结论。
刚才我们所讲的《列子》引用道家黄老的思想,提出来一个人要独立而不移,有顶天立地的风范。佛家也是一样,像佛学所讲的释迦牟尼佛,生下来走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了一句“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句话已经脱离了力与命的问题。力与命本来都是人们不能抗拒的,可是学佛的人要解脱,解脱什么呢?就是刚才这一段,做到至人境界,“独来独往,独出独入,孰能碍之”,脱离了力与命的影响,没有障碍,真正的解脱。
研究东方文化,发觉有很奇妙之处,因为在列子这个时候,佛法根本没有进入中国,这是春秋与战国的这个阶段。所以说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
像我们老祖宗黄帝轩辕氏,那就是真正佛经里所谓的金轮圣王。我们老祖宗做皇帝的,好几个都成道了,黄帝、尧、舜、禹都是。黄帝把国家天下治好,宣布要走了,成道,在河南荆山肉身升天。我们读古书一读到“鼎湖龙去”,就是黄帝的故事。后来皇帝死了,下面人写挽联恭维,都写成“鼎湖龙去”。黄帝在鼎湖骑龙上天,带领部下宰相等许多人,有抓到龙角的,有骑在龙尾的,抓住龙胡子的,上到一半有些人掉下来了,连彭祖也是那个时候掉下来的,因而活了八百年。所以我们后来中国历史,描写一个人跟上一个好老板,做了大官或发大财,形容为“攀龙附凤”,就是这个典故。
研究上古的中国文化,这些故事非常有趣,同埃及、印度、希腊文化,都非常相像。人类最初究竟是怎么样的?不知道。不过我们汉满蒙回藏,都是黄帝的子孙,再扩大研究,整个的人类几乎都是他的子孙,搞不清了。《列子》这里提出了这个问题,黄帝因为是得道的人,所以传下来什么是道,道家思想、佛家思想都包括在内,也告诉我们做人做事如何才能修道,不出不入,无所谓出家,无所谓在家,就是这个样子。
大原则讲完了,所以说脱离力与命的范围,才是得道的人,如果还受力和命的影响,那不是得道的人。下面讲没有得道的人,属于形而下的,社会上一般人生的形态,有二十个不同的典型,非常之妙。你们诸位,尤其在美国的同学要注意,研究人类学的、心理行为学的,还有研究工商企业管理学的,都要特别注意这一段,其中有很多非常宝贵的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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