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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后杂谈
类别:文学杂谈 来源:

生一点病, 的确也是一种福气.不过这里有两个必要条件: 一要病是小病, 并非什么霍乱吐泻, 黑死病, 或脑膜炎之类;二要至少手头有一点现款, 不至于躺一天, 就饿一天.这二者缺一, 便是俗人, 不足与言生病之雅趣的。

我曾经爱管闲事, 知道过许多人, 这些人物, 都怀着一个大愿.大愿, 原是每个人都有的, 不过有些人却模模胡胡, 自己抓不住, 说不出.他们中最特别的有两位: 一位是愿天下的人都死掉, 只剩下他自己和一个好看的姑娘, 还有一个卖大饼的;另一位是愿秋天薄暮, 吐半口血, 两个侍儿扶着, 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这种志向, 一看好像离奇, 其实却照顾得很周到.第一位姑且不谈他罢, 第二位的“吐半口血”, 就有很大的道理.才子本来多病, 但要“多”, 就不能重, 假使一吐就是一碗或几升, 一个人的血, 能有几回好吐呢? 过不几天, 就雅不下去了。

我一向很少生病, 上月却生了一点点.开初是每晚发热, 没有力, 不想吃东西, 一礼拜不肯好, 只得看医生.医生说是流行性感冒.好罢, 就是流行性感冒.但过了流行性感冒一定退热的时期, 我的热却还不退.医生从他那大皮包里取出玻璃管来, 要取我的血液, 我知道他在疑心我生伤寒病了, 自己也有些发愁.然而他第二天对我说, 血里没有一粒伤寒菌;于是注意的听肺, 平常;听心, 上等.这似乎很使他为难.我说, 也许是疲劳罢;他也不甚反对, 只是沉吟着说, 但是疲劳的发热, 还应该低一点.……

好几回检查了全体, 没有死症, 不至于呜呼哀哉是明明白白的, 不过是每晚发热, 没有力, 不想吃东西而已, 这真无异于“吐半口血”, 大可享生病之福了.因为既不必写遗嘱, 又没有大痛苦, 然而可以不看正经书, 不管柴米账, 玩他几天, 名称又好听, 叫作“养病”.从这一天起, 我就自己觉得好像有点儿“雅”了;那一位愿吐半口血的才子, 也就是那时躺着无事, 忽然记了起来的。

光是胡思乱想也不是事, 不如看点不劳精神的书, 要不然, 也不成其为“养病”.像这样的时候, 我赞成中国纸的线装书, 这也就是有点儿“雅”起来了的证据.洋装书便于插架, 便于保存, 现在不但有洋装二十五六史, 连《四部备要》也硬领而皮靴了, ——原是不为无见的.但看洋装书要年富力强, 正襟危坐, 有严肃的态度.假使你躺着看, 那就好像两只手捧着一块大砖头, 不多工夫, 就两臂酸麻, 只好叹一口气, 将它放下.所以, 我在叹气之后, 就去寻线装书。

一寻, 寻到了久不见面的《世说新语》之类一大堆, 躺着来看, 轻飘飘的毫不费力了, 魏晋人的豪放潇洒的风姿, 也仿佛在眼前浮动.由此想到阮嗣宗的听到步兵厨善于酿酒, 就求为步兵校尉;陶渊明的做了彭泽令, 就教官田都种秫, 以便做酒, 因了太太的抗议, 这才种了一点秔.这真是天趣盎然, 决非现在的“站在云端里呐喊”者们所能望其项背.但是, “雅”要想到适可而止, 再想便不行.例如阮嗣宗可以求做步兵校尉, 陶渊明补了彭泽令, 他们的地位, 就不是一个平常人, 要“雅”, 也还是要地位.“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是渊明的好句, 但我们在上海学起来可就难了.没有南山, 我们还可以改作“悠然见洋房”或“悠然见烟囱”的, 然而要租一所院子里有点竹篱, 可以种菊的房子, 租钱就每月总得一百两, 水电在外;巡捕捐按房租百分之十四, 每月十四两.单是这两项, 每月就是一百十四两, 每两作一元四角算, 等于一百五十九元六.近来的文稿又不值钱, 每千字最低的只有四五角, 因为是学陶渊明的雅人的稿子, 现在算他每千字三大元罢, 但标点, 洋文, 空白除外.那么, 单单为了采菊, 他就得每月译作净五万三千二百字.吃饭呢? 要另外想法子生发, 否则, 他只好“饥来驱我去, 不知竟何之”了。

“雅”要地位, 也要钱, 古今并不两样的, 但古代的买雅, 自然比现在便宜;办法也并不两样, 书要摆在书架上, 或者抛几本在地板上, 酒杯要摆在桌子上, 但算盘却要收在抽屉里, 或者最好是在肚子里.此之谓“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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