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现代文学 < 文学故事 < 首页 :当前 
祝福
来源:鲁迅小说选 类别:小说作品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 村镇上不必说, 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 接着一声钝响, 是送灶的爆竹; 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 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 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 然而已没有家, 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 比我长一辈, 应该称之曰"四叔", 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 单是老了些, 但也还末留胡子, 一见面是寒暄, 寒暄之后说我"胖了", 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 这并非借题在骂我: 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 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 于是不多久, 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 午饭之后, 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 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 单是老了些; 家中却一律忙, 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 致敬尽礼, 迎接福神, 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 宰鹅, 买猪肉, 用心细细的洗, 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 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 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 可就称为"福礼"了, 五更天陈列起来, 并且点上香烛, 恭请福神们来享用, 拜的却只限于男人, 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 家家如此, ——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 下午竟下起雪来, 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 满天飞舞, 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 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 瓦楞上已经雪白, 房里也映得较光明, 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 陈抟老祖写的, 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 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 一边的还在, 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 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 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 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 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 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 走出来, 就在河边遇见她; 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 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 改变之大, 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 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 即今已经全白, 会不像四十上下的人; 脸上瘦削丕堪, 黄中带黑, 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 仿佛是木刻似的; 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 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 空的; 一手技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 下端开了裂: 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 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 "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 又是出门人, 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 放低了声音, 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 "一个人死了之后, 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

我很悚然, 一见她的眼盯着我的, 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 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 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 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 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 但在此刻, 怎样回答她好呢? 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 想, 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 "然而她, 却疑惑了, ——或者不如说希望: 希望其有, 又希望其无……, 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 一为她起见, 不如说有罢。

"也許有罢, ——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 也就有地狱了? "

"啊! 地狱? "我很吃惊, 只得支吾者, "地狱? ——论理, 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 ……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 死掉的一家的人, 都能见面的? "

"唉唉, 见面不见面呢? ……"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 什么踌躇, 什么计划, 都挡不住三句问, 我即刻胆怯起来了, 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 "那是, ……实在, 我说不清…….其实, 究竟有没有魂灵, 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 迈开步便走, 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 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 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 感到自身的寂寞了, 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 ——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 倘有别的意思, 又因此发生别的事, 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 觉得偶尔的事, 本没有什么深意义, 而我偏要细细推敲, 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 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 已经推勫了答话的全局, 即使发生什么事, 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 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 选定医生, 万一结果不佳, 大抵反成了怨府, 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 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 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 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 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 过了一夜, 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 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 在阴沉的雪天里, 在无聊的书房里, 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 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请墩鱼翅, 一元一大盘, 价廉物美, 现在不知增价了否? 往日同游的朋友, 虽然已经云散, 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 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 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 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 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 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 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 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 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 但不一会, 说话声也就止了, 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 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

我先是诧异, 接着是很不安, 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 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 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 四老爷和谁生气呢? "我问。

"还不是祥林嫂? "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 怎么了? "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 "我的心突然紧缩, 几乎跳起来, 脸上大约也变了色, 但他始终没有抬头, 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 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

"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 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

"怎么死的? ——还不是穷死的? "他淡然的回答, 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 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 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 已经过去, 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 心地已经渐渐轻松; 不过偶然之间, 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 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 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 而忌讳仍然极多, 当临近祝福时候, 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 倘不得已, 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 可惜我又不知道, 因此屡次想问, 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 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 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 也是一个谬种, 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 进城去, 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 又是雪天, 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 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 听去似乎瑟瑟有声, 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 想, 这百无聊奈的祥林嫂, 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 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 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 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 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 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 我不知道; 然而在现世, 则无聊生者不生, 即使厌见者不见, 为人为己, 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 一面想, 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 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 四叔家里要换女工, 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 头上扎着白头绳, 乌裙, 蓝夹袄, 月白背心, 年纪大约二十六七, 脸色青黄, 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 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 死了当家人, 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 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模样还周正, 手脚都壮大, 又只是顺着限, 不开一句口, 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 便不管四叔的皱眉, 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 她整天的做, 似乎闲着就无聊, 又有力, 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 所以第三天就定局, 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 没问她姓什么, 但中人是卫家山人, 既说是邻居, 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 别人问了才回答, 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 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 一个小叔子, 十多岁, 能打柴了; 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 他本来也打柴为生, 比她小十岁: 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 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 食物不论, 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 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 扫尘, 洗地, 杀鸡, 宰鹅, 彻夜的煮福礼, 全是一人担当, 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 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 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 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 忽而失了色, 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 很像夫家的堂伯, 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 打听底细, 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 就皱一皱眉, 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 不多久, 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 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 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 说那是详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 然而应酬很从容, 说话也能干, 寒暄之后, 就赔罪, 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 因为开春事务忙, 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 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 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 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 她全存在主人家, 一文也还没有用, 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 道过谢, 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 米呢? 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 ……"好一会, 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 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 次到堂前, 后到卧房, 全不见掏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 也不见, 一直到河边, 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 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 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 篷是全盖起来的, 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 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 刚刚要跪下去, 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 像是山里人, 一个抱住她, 一个帮着, 拖进船去了.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 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 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 一个不认识, 一个就是卫婆于.窥探舱里, 不很分明, 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 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 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 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 "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 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 一见面就愤愤的说, "你自己荐她来, 又合伙劫她去, 闹得沸反盈天的, 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 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

"阿呀阿呀, 我真上当.我这回, 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 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 四老爷, 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 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 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 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嫂, 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 大抵非懒即馋, 或者馋而且懒, 左右不如意, 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 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 "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佯了? "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 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 卫老婆子来拜年了, 已经喝得醉醺醺的, 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 住下几天, 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 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 "卫若婆子高兴的说, "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 是早已許给了贺家坳的贸老六的, 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 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 这样的婆婆! ……"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 我的太太! 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 小户人家, 这算得什么? 她有小叔子, 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 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 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 很有打算, 所以就将地嫁到里山去.倘許给本村人, 财礼就不多; 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 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 财礼花了五十, 除去办喜事的费用, 还剩十多千.吓, 你看, 这多么好打算? ……"

"祥林嫂竟肯依? ……"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 只要用绳子一捆, 塞在花轿里, 抬到男家, 捺上花冠, 拜堂, 关上房门, 就完事了.可是详林嫂真出格, 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 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 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 我们见得多了: 回头人出嫁, 哭喊的也有, 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 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 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 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 骂, 抬到贺家坳, 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 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 一松手, 阿呀, 阿弥陀佛, 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 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 鲜血直流, 用了两把香灰, 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 还是骂, 阿呀呀, 这真是……."她摇一摇头, 顺下眼睛, 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 "四婢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

"后来? ——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 男的, 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 就有人到贺家坳去, 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 母亲也胖, 儿子也胖; 上头又没有婆婆, 男人所有的是力气, 会做活; 房子是自家的.——唉唉, 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 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 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 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 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 乌裙, 蓝夹祆, 月白背心, 脸色青黄, 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 顺着眼, 眼角上带些泪痕, 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 显出慈悲模样, 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 她的男人是坚实人, 谁知道年纪轻轻, 就会断送在伤寒上? 本来已经好了的, 吃了一碗冷饭, 复发了.幸亏有儿子; 她又能做, 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 本来还可以守着, 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 春天快完了, 村上倒反来了狼, 谁料到? 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 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 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 太太家里又凄巧要换人, 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 熟门熟路, 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 真的, "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 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 会到村里来; 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 拿小篮盛了一篮豆, 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 我的话句句听; 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 掏米, 米下了锅, 要蒸豆.我叫阿毛, 没有应, 出去口看, 只见豆撒得一地, 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 各处去一问, 果然没有.我急了, 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 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 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 糟了, 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 他果然躺在草窠里, 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 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便是呜咽, 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刻还踌踌, 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 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 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相似的嘘一口气, 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 不待指引, 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 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 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 记性也坏得多, 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 四婶的口气上, 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 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 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 也就并不大反对, 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 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 但是败坏风俗的, 用她帮忙还可以, 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 一切饭菜, 只好自已做, 否则, 不干不净, 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 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 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 系上桌帏, 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 你放着罢! 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 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 你放着罢! 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 终于没有事情做, 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 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 也还和她讲话, 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 只是直着眼睛, 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 真的, "她说, "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 会到村里来; 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 拿小篮盛了一篮豆, 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 我的话句句听; 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 淘米, 米下了锅, 打算蒸豆.我叫, '阿毛! '没有应.出去一看, 只见豆撒得满地, 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向, 都没有.我急了, 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 几个人寻到山坳里, 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 完了, 怕是遭了狼了; 再进去; 果然, 他躺在草窠里, 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 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 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 男人听到这里, 往往敛起笑容, 没趣的走了开去; 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 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 还要陪出許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 便特意寻来, 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 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 叹息一番, 满足的去了, 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 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 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 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 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 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 真的, "她开首说。

"是的, 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 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 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 直着眼睛看他们, 接着也就走了, 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 希图从别的事, 如小篮, 豆, 别人的孩子上, 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 她就说:

"唉唉, 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 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 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 终于没趣的也走了, 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 只要有孩子在眼前, 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 道:

"祥林嫂, 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 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許多天, 早已成为渣滓, 只值得烦厌和唾弃; 但从人们的笑影上, 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 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 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 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 还是忙不过来, 另叫柳妈做帮手, 杀鸡, 宰鹅; 然而柳妈是善女人, 吃素, 不杀生的, 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 没有别的事, 却闲着了, 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 我真傻, "祥林嫂看了天空, 叹息着, 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 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 说."我问你: 你额角上的伤痕, 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

"晤晤."她含糊的回答。

"我问你: 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

"我么? ……",

"你呀.我想: 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 不然……."

"阿阿, 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 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 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 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 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 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 又盯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 立刻敛了笑容, 旋转眼光, 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 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 或者索性撞一个死, 就好了.现在呢, 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 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 你将来到阴间去, 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 你给了谁好呢? 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 分给他们.我想, 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 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 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 当作你的替身, 给千人踏, 万人跨, 赎了这一世的罪名, 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 但大约非常苦闷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 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 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 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許, 直到她急得流泪, 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 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 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 似乎又即传扬开去, 許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 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 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 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 我问你: 你那时怎么竟肯了? "一个说。

"唉, 可惜, 白撞了这-下."一个看着她的疤, 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 也知道是在嘲笑她, 所以总是瞪着眼睛, 不说一句话, 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 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 默默的跑街, 扫地, 洗菜, 淘米.快够一年, 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 换算了十二元鹰洋, 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 她便回来, 神气很舒畅, 眼光也分外有神, 高兴似的对四婶说, 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 她做得更出力, 看四婶装好祭品, 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 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 祥林嫂! "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 脸色同时变作灰黑, 也不再去取烛台, 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 叫她走开, 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 第二天, 不但眼睛窈陷下去, 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 不独怕暗夜, 怕黑影, 即使看见人, 虽是自己的主人, 也总惴惴的, 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 否则呆坐着, 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 头发也花白起来了, 记性尤其坏, 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 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 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 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 教她回到卫老婆于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 不过单是这样说; 看现在的情状, 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 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 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 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 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 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 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 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连绵不断, 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 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 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 也懒散而且舒适, 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 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 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 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 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下页:狂人日记-鲁迅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