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土不制水历年成患 风能鼓浪到处可危
话说山东登州府东门外有一座大山, 名叫蓬莱山.山上有个阁子, 名叫蓬莱阁.这阁造得画栋飞云, 珠帘卷雨, 十分壮丽.西面看城中人户, 烟雨万家; 东面看海上波涛, 峥嵘千里.所以城中人士往往于下午携尊挈酒, 在阁中住宿, 准备次日天来明时, 看海中出日.习以为常, 这且不表。
却说那年有个游客, 名叫老残.此人原姓铁, 单名一个英字, 号补残.因慕懒残和尚煨芋的故事, 遂取这"残"字做号.大家因他为人颇不讨厌, 契重他的意思, 都叫他老残.不知不觉, 这"老残"二字便成了个别号了.他年纪不过三十多岁, 原是江南人氏.当年也曾读过几句诗书, 因八股文章做得不通, 所以学也来曾进得一个, 教书没人要他, 学生意又嫌岁数大, 不中用了.其先, 他的父亲原也是个三四品的官, 因性情迂拙, 不会要钱, 所以做了二十年实缺, 回家仍是卖了袍褂做的盘川.你想, 可有余资给他儿子应用呢?
这老残既无祖业可守, 又无行当可做, 自然"饥寒"二字渐渐的相逼来了.正在无可如何, 可巧天不绝人, 来了一个摇串铃的道士, 说是曾受异人传授, 能治百病, 街上人找他治病, 百治百效.所以这老残就拜他为师, 学了几个口诀.从此也就摇个串铃, 替人治病糊口去了, 奔走江湖近二十年。
这年刚刚走到山东古千乘地方, 有个大户, 姓黄, 名叫瑞和, 害了一个奇病: 浑身渍烂, 每年总要溃几个窟窿.今年治好这个, 明年别处又溃几个窟窿.经历多年, 没有人能治得这病.每发都在夏天, 一过秋分, 就不要紧了。
那年春天, 刚刚老残走到此地, 黄大户家管事的, 问他可有法子治这个病, 他说: "法子尽有, 只是你们未必依我去做, 今年权且略施小技, 试试我的手段.若要此病永远不发, 也没有什么难处, 只须依着古人方法, 那是百发百中的.别的病是神农、黄帝传下来的方法, 只有此病是大禹传下来的方法.后来唐朝有个王景得了这个传授, 以后就没有人知道此方法了.今日奇缘, 在下到也懂得些个."于是黄大户家遂留老残住下, 替他治病.说也奇怪, 这年虽然小有溃烂, 却是一个窟窿也没有出过.为此, 黄大户家甚为喜欢。
看看秋分己过, 病势今年是不要紧的了.大家因为黄大户不出窟窿.是十多年来没有的事, 异常快活, 就叫了个戏班子, 唱了三天谢神的戏; 又在西花厅上, 搭了一座菊花假山: 今日开筵, 明朝设席, 闹的十分畅快。
这日, 老残吃过午饭, 因多喝了两怀酒, 觉得身子有些困倦, 就跑到自己房里一张睡榻上躺下, 歇息歇息, 才闭了眼睛, 看外边就走进两个人来: 一个叫文章伯, 一个叫德慧生.这两人本是老残的至友: 一齐说道: "这么长天大日的, 老残, 你蹲家里做甚? "老残连忙起身让坐, 说: "我因为这两天困于酒食, 觉得怪腻的."二人道: "我们现在要往登州府去, 访蓬菜阁的胜景, 因此特来约你.车子已替你雇了, 你赶紧收拾行李, 就此动身罢."老残行李本不甚多, 不过古书数卷, 仪器几件, 收检也极容易, 顷刻上间便上了车.无非风餐露宿, 不久便到了登州, 就在蓬莱阁下觅了两间客房, 大家住下, 也就玩赏玩赏海市的虚情, 蜃楼的幻相。
次日, 老残向文、德二公说道: "人人都说日出好看, 我们今夜何妨不睡, 看一看日出何如? "二人说道: "老兄有此清兴, 弟等一定奉陪."秋天虽是昼夜停匀时候, 究竟日出日入, 有蒙气传光, 还觉得夜是短的.三人开了两瓶酒, 取出携来的肴撰, 一面吃酒, 一面谈心, 不知不觉, 那东方已渐渐发大光明了.其实离日出尚远, 这就是蒙气传光的道理.三人又略谈片刻, 德慧生道: "此刻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我们何妨先到阁子上头去等呢? "文章伯说: "耳边风声甚急, 上头窗子太敞, 恐怕寒冷, 比不得这屋子里暖和, 须多穿两件衣服上去."各人照样办了, 又都带了千里镜, 携了毯子, 由后面扶梯曲折上去.到了阁子中间, 靠窗一张桌子旁边坐下, 朝东观看, 只见海中白浪如山, 一望无际.东北青烟数点, 最近的是长山岛, 再远便是大竹、大黑等岛了.那阁子旁边, 风声"呼呼"价响, 仿佛阁子都要摇动似的.天上云气一片一片价叠起, 只见北边有一片大云, 飞到中间, 将原有的云压将下去.并将东边一片云挤的越过越紧: 越紧越不能相让, 情状甚为谲诡.过了些时, 也就变成一片红光了。
慧生道: "残兄, 看此光景, 今儿日出是看不着的了."老残道: "天风海水, 能移我情, 即是看不着日出, 此行亦不为辜负."章伯正在用远镜凝视.说道: "你们看! 东边有一丝黑影, 随波出没, 定是一只轮船由此经过."于是大家皆拿出远镜, 对着观看.看了一刻, 说道: "是的, 是的.你看, 有极细一丝黑线, 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 那不就是船身吗? "大家看了一会, 那轮船也就过去, 看不见了。
慧生还拿远镜左右观视.正在凝神, 忽然大叫: "嗳呀, 嗳呀! 你瞧, 那边一只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 好不危险! "两人道: "在什么地方? "慧生道: "你望正东北瞧, 那一片雪白浪花, 不是长山岛吗, 在长山岛的这边, 渐渐来得近了."两人用远镜一看, 都道: "嗳呀, 嗳呀! 实在危险得极! 幸而是向这边来, 不过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
相悯不过一点钟之久, 那船来得业已甚近.三人用远镜凝神细看, 原来船身长有二十二四丈, 原是只很大的船.船主坐在舵楼之上, 楼下四人专管转舵的事.前后六枝桅杆, 挂若六扇旧帆, 又有两枝新桅, 挂着一扇簇新的帆, 一扇半新不旧的帆, 算来这船便有八枝桅了.船身吃载很重, 想那舱里一定装的各项货物.船面上坐的人口, 男男女女, 不计其数, 却无篷窗等件遮盖风日, 同那天津到北京火车的三等客位一样, 面上有北风吹着, 身上有浪花溅着, 又湿又寒, 又饥又怕.看这船上的人都有民不聊生的气象.那八扇帆下, 备有两人专营绳脚的事.船头及船帮上有許多的人, 仿佛水手的打扮。
这船虽有二十三四丈长, 却是破坏的地方不少: 东边有一块, 约有三丈长短, 已经破坏, 浪花直灌进去; 那旁, 仍在东边, 又有一块, 约长一丈, 水波亦渐渐侵入; 其余的地方, 无一处没有伤痕.那八个管帆的却是认真的在那里管, 只是各人管各人的帆, 仿佛在八只船上似的, 彼此不相关照.那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队里乱窜, 不知所做何事.用远镜仔细看去, 方知道他在那里搜他们男男女女所带的干粮, 并剥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章伯看得亲切, 不禁狂叫道: "这些该死的奴才! 你看, 这船眼睁睁就要沉覆, 他们不知想法敷衍着早点泊岸, 反在那里蹂躏好人, 气死我了! "慧生道: "章哥, 不用着急, 此船目下相距不过七八里路, 等他泊岸的时候, 我们上去劝劝他们便是."
正在说话之间, 忽见那船上杀了几个人, 抛下海去, 捩过舵来, 又向东边丢了.章伯气的两脚直跳, 骂道: "好好的一船人, 无穷性命, 无缘无故断送在这几个驾驶的人手里, 岂不冤枉! "沉思了一下, 又说道: "好在我们山脚下有的是渔船, 何不驾一只去, 将那几个驾驶的人打死, 换上几个? 岂不救了一船人的性命? 何等功德! 何等痛快! "慧生道: "这个办法虽然痛诀, 究竟未免卤莽, 恐有来妥.请教残哥以为何如? "
老残笑向章伯道: "章哥此计甚妙, 只是不知你带几营人去? "章伯愤道: "残哥怎么也这么糊涂! 此时人家正在性命交关, 不过一时救急, 自然是我们三个人去.那里有几营人来给你带去! "老残道: "既然如此, 他们船上驾驶的不下头二百人, 我们三个人要去杀他, 恐怕只会送死, 不会成事罢.高明以为何如? "章伯一想, 理路却也不错, 便道: "依你该怎么样, 难道白白地看他们死吗? "老残道: "依我看来, 驾驶的人并来曾错, 只因两个缘故, 所以把这船就弄的狼狈不堪了.怎么两个缘故呢? 一则他们是走太平洋的, 只会过太平日子, 若遇风平浪静的时候, 他驾驶的情状亦有操纵自如之妙, 不意今日遇见这大的风浪, 所以都毛了手脚.二则他们来曾预备方针.平常晴天的时候, 照着老法子去走, 又有日月星辰可看, 所以南北东西尚还不大很错.这就叫做‘靠天吃饭’.那知逼了这阴天, 日月星辰都被云气遮了, 所以他们就没了依傍.心里不是不想望好处去做, 只是不知东南西北, 所以越走越错.为今之计, 依章兄法子, 驾只渔艇, 追将上去, 他的船重, 我们的船轻, 一定追得上的.到了之后, 送他一个罗盘, 他有了方向, 便会走了.再将这有风浪与无风浪时驾驶不同之处, 告知船主, 他们依了我们的话, 岂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吗? "慧生道: "老残所说极是, 我们就赶紧照样办去.不然, 这一船人, 实在可危的极! "
说着, 三人就下了阁子, 分付从人看守行李物件, 那三人却俱是空身, 带了一个最准的向盘, 一个纪限仪, 并几件行船要用的物件, 下了山.山脚下有个船坞, 都是渔船停泊之处.选了一只轻快渔船, 挂起帆来, 一直追向前去.幸喜本日括的是北风, 所以向东向西都是旁风, 使帆很便当的.一霎时, 离大船已经不远了, 三人仍拿远镜不住细看.及至离大船十余丈时, 连船上人说话都听得见了。
谁知道除那管船的人搜括众人外, 又有一种人在那里高谈阔论的演说, 只听他说道: "你们各人均是出了船钱坐船的, 况且这船也就是你们祖遗的公司产业, 现在已被这几个驾驶人弄的破坏不堪, 你们全家老幼性命都在船上, 难道都在这里等死不成? 就不想个法儿挽回挽回吗? 真真该死奴才! "
众人被他骂的顿口无言.内中便有数人出来说道: "你这先生所说的都是我们肺腑中欲说说不出的话, 今日被先生唤醒, 我们实在惭愧, 感激的很! 只是请教有甚么法子呢? "那人便道: "你们知道现在是非钱不行的世界了, 你们大家敛几个钱来, 我们舍出自己的精神, 拼着几个人流血, 替你们挣个万世安稳自由的基业, 你们看好不好呢? "众人一齐拍掌称快。
章伯远远听见, 对二人说道: "不想那船上竟有这等的英雄豪杰! 早知如此, 我们可以不必来了."慧生道: "姑且将我们的帆落几叶下来, 不必追上那船, 看他是如何的举动.倘真有点道理, 我们便可回去了."老残道: "慧哥所说甚是.依愚见看来, 这等人恐怕不是办事的人, 只是用几句文明的话头骗几个钱用用罢了! "
当时三人便将帆叶落小, 缓缓的尾大船之后.只见那船上人敛了許多钱, 交给演说的人, 看他如何动手.谁知那演说的人, 敛了許多钱去, 找了一块众人伤害不着的地方, 立住了脚, 便高声叫道: "你们这些没血性的人, 凉血种类的畜生, 还不赶紧去打那个掌舵的吗? "又叫道: "你们还不去把这些管船的一个一个杀了吗? "那知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 依着他去打掌舵的, 也有去骂船主的, 俱被那旁边人杀的杀了, 抛弃下海的抛下海了.那个演说的人, 又在高处大叫道: "你们为甚么没有团体? 若是全船人一齐动手, 还怕打不过他们么? "那船上人, 就有老年晓事的人, 也高声叫道: "诸位切不可乱动! 倘若这样做去, 胜负未分, 船先覆了! 万万没有这个办法! "
慧生听得此语, 向章伯道: "原来这里的英雄只管自己敛钱, 叫别人流血的."老残道: "幸而尚有几个老成持重的人, 不然, 这船覆的更快了."说着, 三人便将帆叶抽满, 顷刻便与大船相近.篙工用篙子钩住大船, 三人便跳将上去, 走至舵楼底下, 深深的唱了一个喏, 便将自己的向盘及纪限仪等项取出呈上.舵工看见, 倒也和气, 便问: "此物怎样用法? 有何益处? "
正在议论, 那知那下等水手里面, 忽然起了咆哮, 说道: "船主! 船主! 千万不可为这人所惑! 他们用的是外国向盘, 一定是洋鬼子差遣来的汉歼! 他们是天主教! 他们将这只大船已经卖与洋鬼子了, 所以才有这个向盘.请船主赶紧将这三人绑去杀了, 以除后患.倘与他们多说几句话, 再用了他的向盘, 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钱, 他就要来拿我们的船了! "谁知这一阵嘈嚷, 满船的人俱为之震动.就是那演说的英雄豪杰, 也在那里喊道: "这是卖船的汉奸! 快杀, 快杀! "
船主舵工听了, 俱犹疑不定, 内中有一个舵工, 是船主的叔叔, 说道: "你们来意甚善, 只是众怒难犯, 赶快去罢! "三人垂泪, 赶忙回了小船.那知大船上人, 余怒未息, 看三人上了小船, 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断桩破板打下船去.你想, 一只小小渔船, 怎禁得几百个人用力乱砸, 顷刻之间, 将那渔船打得粉碎, 看着沉下海中去了.未知三人性命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历山山下古帝遗踪 明湖湖边美人绝调
话说老残在渔船上被众人砸得沉下海去, 自知万无生理, 只好闭着眼睛, 听他怎样.觉得身体如落叶一般, 飘飘荡荡, 顷刻工夫沉了底了.只听耳边有人叫道: "先生, 起来罢! 先生, 起来罢! 天已黑了, 饭厅上饭已摆好多时了."老残慌忙睁开眼睛, 楞了一楞道: "呀! 原来是一梦! "
自从那日起, 又过了几天, 老残向管事的道: "现在天气渐寒, 贵居停的病也不会再发, 明年如有委用之处, 再来效劳.目下鄙人要往济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风景."管事的再三挽留不住, 只好当晚设酒饯行; 封了一千两银子奉给老残, 算是医生的酬劳.老残略道一声"谢谢", 也就收入箱笼, 告辞动身上车去了。
一路秋山红叶, 老圃黄花, 颇不寂寞.到了济南府, 进得城来, 家家泉水, 户户垂杨, 比那江南风景, 觉得更为有趣.到了小布政司街, 觅了一家客店, 名叫高升店, 将行李卸下, 开发了车价酒钱, 胡乱吃点晚饭, 也就睡了。
次日清晨起来, 吃点儿点心, 便摇着串铃满街蜇了一趟, 虚应一应故事.午后便步行至鹊华桥边, 雇了一只小船, 荡起双桨, 朝北不远, 便到历下亭前.止船进去, 入了大门, 便是一个亭子, 油漆已大半剥蚀.亭子上悬了一副对联, 写的是"历下此亭古, 济南名士多", 上写着"杜工部句", 下写着"道州何绍基韦".亭子旁边虽有几间房屋, 也没有甚么意思.复行下船, 向西荡去, 不甚远, 又到了铁公祠畔.你道铁公是谁? 就是明初与燕王为难的那个铁铉.后人敬他的忠义, 所以至今春秋时节, 土人尚不断的来此进香。
到了铁公祠前, 朝南一望, 只见对面千佛山上, 梵字僧楼, 与那苍松翠柏, 高下相间, 红的火红, 白的雪白, 青的靛青, 绿的碧绿, 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 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 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正在叹赏不绝, 忽听一声渔唱, 低头看去, 谁知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 显得明明白白, 那楼台树木, 格外光彩, 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沸山还要好看, 还要清楚.这湖的南岸, 上去便是街市, 却有一层芦苇, 密密遮住.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 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气的斜阳, 好似一条粉红绒毯, 做了上下两个山的垫子, 实在奇绝。
老残心里想道: "如此佳景, 为何没有甚么游人? "看了一会儿, 回转身来, 看那大门里面楹柱上有副对联, 写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 一城山色半城湖", 暗暗点头道: "真正不错! "进了大门, 正面便是铁公享堂, 朝东便是一个荷池.绕着曲折的回廊, 到了荷他东面, 就是个圆门.圆门东边有三间旧房, 有个破匾, 上题"古水仙祠"四个字.祠前一副破旧对联, 写的是"一盏寒泉荐秋菊, 三更画船穿藕花".过了水仙祠, 仍旧上了船, 荡到历下亭的后面.两边荷叶荷花将船夹住, 那荷叶初枯, 擦的船嗤嗤价响; 那水鸟被人惊起, 格格价飞; 那已老的莲蓬, 不断的绷到船窗里面来.老残随手摘了几个莲蓬, 一面吃着, 一面船已到了鹊华桥畔了。
到了鹊华桥, 才觉得人烟稠密, 也有挑担子的, 也有推小车子的, 也有坐二人抬小蓝呢轿子的.轿子后面, 一个跟班的戴个红缨帽子, 膀子底下夹个护书, 拼命价奔, 一面用手中擦汗, 一面低着头跑.街上五六岁的孩子不知避人, 被那轿夫无意踢倒一个, 他便哇哇的哭起.他的母亲赶忙跑来问: "谁碰倒你的? 谁碰倒你的? "那个孩子只是哇哇的哭, 并不说话.问了半天, 才带哭说了一句道: "抬矫子的! "他母亲抬头看时, 轿子早已跑的有二里多远了.那妇人牵了孩子, 嘴里不住咭咭咕咕的骂着, 就回去了。
老残从鹊华桥往南, 缓缓向小布政司街走去.一抬头, 见那墙上贴了一张黄纸, 有一尺长, 七八寸宽的光景.居中写着"说鼓书"三个大字; 旁边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那纸还未十分干, 心知是方才贴的, 只不知道这是甚么事情, 别处也没有见过这样招子.一路走着, 一路盘算, 只听得耳边有两个挑担子的说道: "明儿白妞说书, 我们可以不必做生意, 来听书罢."又走到街上、听铺子里柜台上有人说道: "前次白妞说书是你告假的, 明儿的书, 应该我告假了."一路行未, 街谈巷议, 大半都是这话, 心里诧异道: "白妞是何許人? 说的是何等样书, 为甚一纸招贴, 侵举国若狂如此? "信步走来, 不知不觉已到高升店口。
进得店去, 茶房便来回道: "客人, 用什么夜膳? "老残一一说过, 就顺便问道: "你们此他说鼓书是个甚么顽意儿, 何以惊动这么許多的人? "茶房说: "客人, 你不知道.这说鼓书本是山东乡下的土调, 同一面鼓, 两片梨花简, 名叫‘梨花大鼓’, 演说些前人的故事, 本也没甚稀奇.自从王家出了这个白妞、黑妞妹妹两个, 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 此人是天生的怪物! 他十二三岁时就学会了这说书的本事.他却嫌这乡下的调儿没甚么出奇, 他就常到戏园里看戏, 所有甚么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 一听就会; 甚么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等人的调子, 他一听也就会唱.仗着他的喉咙, 要多高有多高; 他的中气, 要多长有多长.他又把那南方的甚么昆腔、小曲, 种种的腔调, 他都拿来装在这大鼓书的调儿里面.不过二三年工夫, 创出这个调儿, 竟至无论南北高下的人, 听了他唱书, 无不神魂颠倒.现在已有招子, 明儿就唱.你不信, 去听一听就知道了.只是要听还要早去, 他虽是一点钟开唱, 若到十点钟去, 便没有坐位的."老残听了, 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点钟起, 先到南门内看了舜井.又出南门, 到历山脚下, 看看相传大舜昔日耕田的地方.及至回店, 已有九点钟的光景, 赶忙吃了饭, 走到明湖居, 才不过十点钟时候.那明湖居本是个大戏园子, 戏台前有一百多张桌子.那知进了园门, 园子里面已经坐的满满的了, 只有中间七八张桌子还无人坐, 桌子却都贴着"抚院定"‘学院定"等类红纸条儿.老残看了半天, 无处落脚, 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坐儿的二百个钱, 才弄了一张短板凳, 在人缝里坐下.看那戏台上, 只摆了一张半桌, 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 鼓上放了两个铁片儿, 心里知道这就是所谓梨花简了, 旁边放了一个三弦子, 半桌后面放了两张椅子, 并无一个人在台上.偌大的个戏台, 空空洞洞, 别无他物, 看了不觉有些好笑.园子里面, 顶着篮子卖烧饼油条的有一二十个, 都是为那不吃饭来的人买了充饥的。
到了十一点钟, 只见门口轿子渐渐拥挤, 許多官员都着了便衣, 带着家人, 陆续进来.不到十二点钟, 前面几张空桌俱已满了, 不断还有人来, 看坐儿的也只是搬张短凳, 在夹缝中安插.这一群人来了, 彼此招呼, 有打千儿的, 有作揖的, 大半打千儿的多.寓谈阔论, 说笑自如.这十几张桌子外, 看来都是做生意的人; 又有些像是本地读书人的样子: 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里说闲话.因为人大多了, 所以说的甚么话都听不清楚, 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点半钟, 看那台上, 从后台帘子里面, 出来一个男人: 穿了一件蓝布长衫, 长长的脸儿, 一脸疙瘩, 仿佛风干福橘皮似的, 甚为丑陋, 但觉得那人气味到还沉静.出得台来, 并无一语, 就往半桌后面左手一张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将三弦子取来, 随便和了和弦, 弹了一两个小调, 人也不甚留神去听.后来弹了一枝大调, 也不知道叫什么牌子.只是到后来, 全用轮指, 那抑扬顿挫, 入耳动心, 恍若有几十根弦, 几百个指头, 在那里弹似的.这时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 却也压不下那弦子去, 这曲弹罢, 就歇了手, 旁边有人送上茶来。
停了数分钟时, 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 约有十六七岁, 长长鸭蛋脸儿, 梳了一个抓髻, 戴了一副银耳环, 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 一条蓝布裤子, 都是黑布镶滚的.虽是粗布衣裳, 到十分洁净.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 铮铮弹起.这姑娘便立起身来, 左手取了梨花简, 夹在指头缝里, 便丁丁当当的敲, 与那弦子声音相应; 右手持了鼓捶子, 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忽羯鼓一声, 歌喉遽发, 字字清脆, 声声宛转, 如新莺出谷, 乳燕归巢, 每句七字, 每段数十句, 或缓或急, 忽高忽低; 其中转腔换调之处, 百变不穷, 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 以为观止矣。
旁坐有两人, 其一人低声问那人道: "此想必是白妞了罢? "其一人道: "不是.这人叫黑妞, 是白妞的妹子.他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 若比白妞, 还不晓得差多远呢! 他的好处人说得出, 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 他的好处人学的到, 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你想, 这几年来, 好顽耍的谁不学他们的调儿呢? 就是窑子里的姑娘, 也人人都学, 只是顶多有一两句到黑妞的地步.若白妞的好处, 从没有一个人能及他十分里的一分的."说着的时候, 黑妞早唱完, 后面去了.这时满园子里的人, 谈心的谈心, 说笑的说笑.卖瓜子、落花生、山里红、核桃仁的, 高声喊叫着卖, 满园子里听来都是人声。
正在热闹哄哄的时节, 只见那后台里, 又出来了一位姑娘, 年纪约十八九岁, 装束与前一个毫无分别, 瓜子脸儿, 白净面皮, 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 只觉得秀而不媚, 清而不寒, 半低着头出来, 立在半桌后面, 把梨花简了当了几声, 煞是奇怪: 只是两片顽铁, 到他手里, 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似的.又将鼓捶子轻轻的点了两下, 方抬起头来, 向台下一盼.那双眼睛, 如秋水, 如寒星, 如宝珠, 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 左右一顾一看, 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 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 那坐得近的, 更不必说.就这一眼, 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 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 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
王小玉便启朱唇, 发皓齿, 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 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 五脏六腑里, 像熨斗熨过, 无一处不伏贴; 三万六千个毛孔, 像吃了人参果, 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 渐渐的越唱越高, 忽然拔了一个尖儿, 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 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 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 又高一层, 接连有三四叠, 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 初看傲来峰削壁干仞, 以为上与大通; 及至翻到做来峰顶, 才见扇子崖更在做来峰上; 及至翻到扇子崖, 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 愈翻愈险, 愈险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 陡然一落, 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析的精神, 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 周匝数遍.从此以后, 愈唱愈低, 愈低愈细, 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 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 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 忽又扬起, 像放那东洋烟火, 一个弹子上天, 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 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 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 忽大忽小, 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 有如花坞春晓, 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 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 忽听霍然一声, 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 轰然雷动。
停了一会, 闹声稍定, 只听那台下正座上, 有一个少年人, 不到三十岁光景, 是湖南口音, 说道: "当年读书, 见古人形容歌声的好处, 有那‘余音绕梁, 三日不绝’的话, 我总不懂.空中设想, 余音怎样会得绕梁呢? 又怎会三日不绝呢? 及至听了小玉先生说书, 才知古人措辞之妙.每次听他说书之后, 总有好几天耳朵里无非都是他的书, 无论做什么事, 总不入神, 反觉得‘三日不绝’, 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 还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 ‘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彻些! "旁边人都说道: "梦湘先生论得透辟极了! ‘于我心有戚戚焉’! "
说着, 那黑妞又上来说了一段, 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场.这一段, 闻旁边人说, 叫做"黑驴段".听了去, 不过是一个士子见一惊人, 骑了一个黑驴走过去的故事.将形容那美人, 先形容那黑驴怎样怎样好法, 待铺叙到美人的好处, 不过数语, 这段书也就完了.其音节全是快板, 越说越快.白香山诗云: "大珠小珠落王盘."可以尽之.其妙处, 在说得极快的时候, 听的人仿佛都赶不上听, 他却字字清楚, 无一字不送到人耳轮深处.这是他的独到, 然比着前一段却未免逊了一筹了。
这时不过五点钟光景, 算计王小玉应该还有一段.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样好法, 究竟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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