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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到楼上去
来源:现代散文赏析 作者:

我编了一出戏, 里面有个人拖儿带女去投亲, 和亲戚闹翻了, 他愤然跳起来道: "我受不了这个.走! 我们走! "他的妻哀恳道: "走到哪儿去呢?"他把妻儿聚在一起, 道: "走! 走到楼上去! "--开饭的时候, 一声呼唤, 他们就会下来的.中国人从《娜拉》一剧中学会了"出走".无疑地, 这潇洒苍凉的手势给予一般中国青年极深的印象.报上这一类的寻人广告是多得惊人: "自汝于十二日晚九时不别而行, 祖母卧床不起, 母旧疾复发, 合家终日以泪洗面.见报速回."一样是出走, 怎样是走到风地里, 接近日月山川, 怎样是走到楼上去呢?根据一般的见解, 也許做花瓶是上楼, 做太太是上楼, 做梦是上楼, 改编美国的《蝴蝶梦》是上楼, 抄书是上楼, 收集古钞是上楼 (收集现代货币大約就算下楼了) , 可也不能一概而论, 事实的好处就在"例外"之丰富, 几乎没有一个例子没有个别分析的必要.其实, 即使不过是从后楼走到前楼, 换一换空气, 打开窗子来, 另是一番风景, 也不错.但是无论如何, 这一点很值得思索一下.我喜欢我那出戏里这一段。

这出戏别的没有什么好处, 但是很愉快, 有悲哀, 烦恼, 吵嚷, 但都是愉快的烦恼与吵嚷, 还有一点: 这至少是中国人的戏--而且是热热闹闹的普通人的戏.如果现在是在哪一家戏院里演着的话, 我一定要想法子劝您去看的.可就是不知什么时候才演得成.现在就拟起广告来, 未免太早了吧?到那一天--如果有那一天的话--读者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失去了广告的效力。

过阴历年之前就编起来了.拿去给柯灵先生看.结构太散漫了, 末一幕完全不能用, 真是感谢柯灵先生的指教, 一次一次的改, 现在我想是好得多了.但是编完了之后, 又觉得茫然.据说现在闹着严重的剧本荒.也許的确是缺乏剧本--缺乏曹禹来不及写的剧本.无名者的作品恐怕还是多余的.我不相信这里有垄断情形, 但是多少有点壁垒森严.若叫我挟着原稿找到各大剧团的经理室里挨户兜售, 未尝不是正当的办法, 但听说这在中国是行不通的, 非得有人从中介绍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样进行才好。

先把剧本印出来, 也是一个办法, 或者可以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是, 说句寒伧的话, 如果有谁改编改得手滑, 把我的戏也编了进去呢?这话似乎是小气得可笑, 而且自以为"希奇弗煞", 然而以小人之心, 度君子之腹, 却也情有可原.一个人, 恋恋于自己的字句与思想, 不免流于悭吝, 但也是常情吧! 我还记得, 第一次看见香港的海的时候, 联想到明信片上一抹色的死蓝的海.后来在一本英文书上看见同样的譬喻.作者说: 可以把婆罗洲的海剪下来当作明信片寄回家去, 因为那蓝色蓝得如此的浓而呆.--发现自己所说的话早已让人说过了, 说得比自己好呢, 使人爽然若失, 说得还不及自己呢, 那更伤心了。

这是一层.况且, 戏是给人演的, 不是给人读的.写了戏, 总希望做戏的一个个渡口生人气给它, 让它活过来, 在舞台上.人家总想着, 写小说的人, 编出戏来必定是能读不能演的.我应当怎样去克服这成见呢?

写文章是比较简单的事, 思想通过铅字, 直接与读者接触, 编戏就不然了, 内中牵涉到无数我所不明白的纷歧复杂的力量.得到了我所信任尊重的导演和演员, 还有"天时、地利、人和"种种问题, 不能想, 越想心里越乱了。

沿街的房子, 楼底下不免嘈杂一点.总不能为了这个躲上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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