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乡, 有一弯小河。
小河穿过山道、穿过农田、穿过开满小野花的田原.晶明的河水中是累累的卵石, 石上的水迈着不整齐的小步, 响着琮琮的乐声, 一直走出我们的视野。
在我童年的认知里, 河是没有归宿的, 它的归宿远远的看, 是走进了蓝天的心灵里去。
每年到了孟春, 玫瑰花盛开以后, 小河琮琮的乐声就变成响亮的欢歌, 那时节, 小河成为孩子们最快乐的去处, 我们时常沿着河岸, 一路闻着野花草的香气散步, 有时候就跳进河里去捉鱼摸蛤, 或者沿河插着竹竿钓青蛙。
如果是雨水丰沛的时候, 小河低洼的地方就会形成一处处清澈的池塘, 我们跳到里面去游水, 等玩够了, 就爬到河边的堤防上晒太阳, 一直晒到夕阳从远山的凹口沉落, 才穿好衣服回家。
那条河, 一直是我们居住的村落人家赖以维生的所在, 种稻子的人, 每日清晨都要到田里巡田水, 将河水引到田中;种香蕉和水果的人, 也不时用马达将河水抽到干燥的土地;那些种青菜的人, 更依着河边的沙地围成一畦畦的菜圃。
妇女们, 有的在清晨, 有的在黄昏, 提着一篮篮的衣服到河边来洗涤, 她们排成没有规则的行列, 一边洗衣一边谈论家里的琐事, 互相做着交谊, 那时河的无言, 就成为她们倾诉生活之苦的最好对象。
在我对家乡的记忆里, 故乡永远没有旱季, 那条河水也就从来没有断过, 即使在最阴冷干燥的冬天, 河里的水消减了, 但河水仍然像蛇一样, 轻快的游过田野的河岸.我几乎每天都要走过那条河, 上学的时候我和河平行着一路到学校去, 游戏的时候我们差不多都在河里或河边的田地上.农忙时节, 我和爸爸到田里去巡田水, 或用麻绳抽动马达, 看河水抽到蕉园里四散横流;黄昏时分, 我也常跟母亲到河边浣衣.母亲洗衣的时候, 我就一个人跑到堤防上散步, 踞起脚跟, 看河的尽头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我爱极了那条河, 不知道为什么, 在那个封闭的小村镇里, 我一注视着河, 心里就仿佛随着河水, 穿过田原和市集, 流到不知名的远方——我对远方一直是非常向往的。
大概是到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吧, 学校要举办一次远足, 促使我有了沿河岸去探险的决心.我编造一个谎言, 告诉母亲我要去远足, 请她为我准备饭盒;告诉老师我家里农忙, 不能和学校去远足, 第二天清晨, 我带着饭盒从我们家不远处的河段出发, 那时我看到我的同学们一路唱着歌, 成一路纵队, 出发前往不远处的观光名胜。
我心里知道自己的年纪尚小, 实在不宜于一个人单独去远地游历, 但是我盘算着, 和同学去远足不外是唱歌玩游戏, 一定没有沿河探险有趣, 何况我知道河是不会迷失方向的, 只要我沿着河走, 必然也可以沿着河回来。
那一天阳光格外明亮, 空气里充满了乡下田间独有的草香, 河的两岸并不如我原来想像的充满荆棘, 而是铺满微细的沙石;河的左岸差不多是沿着山的形势流成的, 河的右岸边缘正是人们居住的平原, 人的耕作从右岸一直拓展开去, 左岸的山里则还是热带而充满原始气息.蒲公英和银合欢如针尖一样的种子, 不时从山上飘落在河中, 随河水流到远处去, 我想这正是为什么不管在何处都能看到蒲公英和银合欢的原因吧!
对岸山里最多的是相思树, 我是最不爱相思树的, 总觉得它们树干长得畸形, 低矮而丑怪, 细长的树叶好像也永远没有规则, 可是不管喜不喜欢, 它正沿路在和我打着招呼。
我就那样一面步行, 一面欣赏风景, 走累了, 就坐在河边休息, 把双脚放泡在清凉的河水里.走不到一个小时, 我就路经一个全然陌生的市镇或村落, 那里的人和家乡的人打扮一样, 他们戴着斗笠, 卷起裤脚, 好像刚刚从田里下工回来, 那里的河岸也种菜, 浇水的农夫看到我奇怪的走着河岸, 都亲切的和我招呼, 问我是不是迷失了路, 我告诉他们, 我正在远足, 然后就走了。
再没有多久, 我又进人一个新的村镇, 我看到一些妇女在河旁洗衣, 用力的捣着衣服, 甚至连姿势都像极了我的母亲.我离开河岸, 走进那个村镇, 彼时我已经识字了, 知道汽车站牌在什么地方, 知道邮局在什么地方, 我独自在陌生的市街上穿来走去.看到这村镇比我居住的地方残旧, 街上跑着许多野狗, 我想, 如果走太远赶不及回家, 坐汽车回去也是个办法。
我又再度回到河岸前行, 然后我慢慢发现, 这条河的右边大部分都被开垦出来了, 而且那些聚落里的人民都有一种相似的气质和生活态度, 他们依靠这条河生活, 不断的劳作, 并且群居在一起, 互相依靠.我一直走到太阳往西偏斜, 一共路过八个村落的城镇, 觉得天色不早了, 就沿着河岸回家。
因为河岸没有荫蔽, 回到家我的皮肤因强烈的日炙而发烫, 引得母亲一阵抱怨: “学校去远足, 怎么走那么远的路? ”随后的几天, 同学们都还在远足的兴奋情绪里絮絮交谈, 只有我没有什么谈话的资料, 但是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的地方——就是那条小河, 以及河两岸的生命。
后来的几年里, 我经常做着这样的游戏, 沿河去散步, 并在抵达陌生村镇时在里面嬉戏, 使我在很年幼的岁月里, 就知道除了我自己的家乡, 还有许多陌生的广大天地, 它们对我的吸引力大过于和同学们做无聊而一再重复的游戏。
日子久了, 我和小河有一种秘密的情谊, 在生活里受到挫败时总是跑到河边去和小河共度;在欢喜时, 我也让小河分享.有时候看着那无语的流水, 真能感觉到小河的沉默里有一股脉脉的生命, 它不但以它的生命之水让尚岸的农民得以灌溉他们的田原, 也能安慰一个成长中的孩子, 让我在挫折时有一种力量, 在喜悦时也有一个秘密的朋友分享.笑的时候仿佛听到河的欢唱, 哭的时候也有小河陪着低吟。
长大以后, 常常思念故乡, 以及那条贯穿其中的流水, 每次想起, 总像保持着一个秘密, 那里有温暖的光源如阳光反射出来。
是不是别人也和我一样, 心中有一个小时候秘密的地方呢? 它也许是一片空旷的平野, 也许是一棵相思树下, 也许是一座大庙的后院, 也许是一片海滩, 或者甚至是一本能同喜怒共哀乐一读再读的书册……它们宝藏着我们成长的一段岁月, 里随有许多秘密是连父母兄弟都不能了解的。
人人都是有秘密的吧! 它可能是一个地方, 可能是一段爱情, 可能是不能对人言的荒唐岁月, 那么总要有一个倾诉的对象, 像小河与我一样。
有一天我路过外双溪, 看到一条和我故乡一样的小河, 竟在那里低徊不已.我知道, 我的小河时光已经远远逝去了, 但是我清晰地记住那一段日子, 也相信小河保有着我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