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到淡水去访友, 一进门, 朋友说院子里的五棵昙花在昨夜同时开了, 说我来得不巧, 没有能欣赏昙花盛放的美景。
“昙花呢? ”我说。
朋友从冰箱里端出来一盘食物说: “昙花在这里.”我大吃一惊, 因为昙花已经不见了, 盘子里结了一层霜。
“这是我新发现的吃昙花的方法, 把昙花和洋菜一起放在锅里熬, 一直熬到全部溶化了, 加冰糖, 然后冷却, 冰冻以后尤其美味, 这叫做昙花冻, 可以治气喘的.”
我们相对坐下吃昙花冻, 果然其味芳香无比, 颇为朋友的巧思绝倒, 昙花原来竟是可以这样吃的?
朋友说: “昙花还可以生吃, 等它盛放之际摘下来, 沾桂花露, 可以清肝化火, 是人间一绝, 尤其昙花瓣香脆无比, 没有几品可以及得上.”
“什么是桂花露? ”我确实吓一跳。
“桂花露是秋天桂花开的时候, 把园内的桂花全摘下来, 放在瓶子里, 当桂花装了半瓶之后, 就用砂糖装满铺在上面.到春天的时候, 瓶子里的桂花全溶化在糖水里, 比蜂蜜还要清冽香甘, 美其名日"桂花露".”
“你倒是厉害, 怎么发明出这么多食花的法儿? ”我问他。
“其实也没什么, 在山里往得久了, 这都是附近邻居互相传授, 听说他们已经吃了几代, 去年挂花开的时候我就自己尝试, 没想到一做就成, 你刚刚吃的昙花冻里就是沾了桂花露的.”
后来, 我们聊天聊到中午, 在朋友家吃饭, 他在厨房忙了半天, 端出来一大盘菜, 他说: “这是菊花羹.”我探头一看, 黄色的菊花瓣还像开在枝上一样新鲜, 一瓣一瓣散在盘中, 怪吓人的——他竟然把菊花和肉羹同煮了。
“一般肉羹都煮得太浊, 我的菊花羹里以菊花代白菜, 粉放得比较少, 所以清澈可食, 你尝尝看.”
我吃了一大碗菊花羹, 好吃得舌头都要打结了, “你应该到台北市内开个铺子, 叫做"食花之店", 只要卖昙花冻, 桂花露、菊花羹三样东西, 春夏秋冬皆宜, 包你赚大钱.”我说。
“我当然想过, 可是哪来这么多花? 菊花羹倒好办, 昙花冻与桂花露就找不到材料了, 何况台北市的花都是下了农药的, 不比自家种, 吃起来安心.”
然后我们谈到许多吃花的趣事, 朋友有一套理论, 他认为我们一般吃植物只吃它的根茎是不对的, 因为花果才是植物的精华, 果既然可以吃了, 花也当然可食, 只是一般人舍不得吃它.“其实, 万物皆平等, 同出一源, 植物的根茎也是美的, 为什么我们吃它呢? 再说如果我们不吃花, 第二天, 第三天它也自然的萎谢了;落入泥土, 和吃进腹中没有什么不同。
“我第一次吃花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那时和母亲坐计程车, 有人来兜售玉兰花, 我母亲买了两串, 一串她自己别在身上, 一串别在我身上, 我想, 玉兰花这样香一定很好吃, 就把花瓣撕下来, 一片一片的嚼起来, 味道真是不错哩! 母亲后来问我: 你的花呢, 我说: 吃掉了.母亲把我骂一顿, 从此以后看到什么花都想吃, 自然学会了许多吃花的法子, 有的是人教的, 有的自己发明, 反正是举一反三.“你吃过金针花没有? 当然吃过, 但是你吃的是煮汤的金针花, 我吃过生的, 细细的嚼能苦尽回甘, 比煮了吃还好.”
朋友说了一套吃花的经过, 我忍不住问: “说不定有的花有毒哩? ”
他笑起来, 说: “你知道花名以后查查字典, 保证万元一失, 有毒的字典里都会有.”
我频频点头, 颇赞成他的看法, 但是我想这一辈子我大概永远也不能放胆的吃花, 突然想起一件旧事, 有一次带一位从英国来的朋友上阳明山白云山庄喝兰花茶, 侍者端来一壶茶, 朋友好奇地掀开壶盖, 发现壶中本来晒干的兰花经开水一泡, 还像栩栩如生, 英国朋友长叹一口气说: “中国人真是无恶不作呀! ”对于“吃花”这样的事, 在外国人眼中确是不可思议, 因为他们认为花有花神, 怎可那样吃进腹中.我当时民族自尊心爆炸, 赶紧说: 吃花总比吃生牛肉、生马肉来得文明一点吧!
可见每件事都可以从两面来看, 吃花乍看之下是有些残忍, 但是如果真有慧心, 它何尝不是一件风雅的事呢? 连中国人自认最能代表气节的竹子, 不是都吃之无悔吗? 同样是“四君子”的梅、兰、菊, 吃起来又有什么罪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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