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 “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朱子《集注》说: “中者,无过不及之名也。庸,平常也。”中庸两个字,以及孔子朱子这几句话,在现在有些人的心目中,是非常迂腐可厌的,不过这些人大概皆未了解所谓中庸的本义。固然旧日自号为行中庸之道者,亦未见得尽能了解中庸的本义,因之他们的行为,或有可批评之处,但这与中庸之道的本身之无可批评并没有关系。
有一部分误会“中”的本义的人以为,“中”即是不彻底。譬如一事有十成,用“中”的人,做这个事,大概只做五成,若做四成,即为不及;若做六成,即为太过。所以照这一部分人的看法,用“中”的人做事只做五成。所谓“适可而止”,“不为已甚”,都是表示不彻底的意思。这些人说,中国人做事不彻底,都是吃了儒家教人用“中”的亏。我们于此可以说,中国人是不是都做事不彻底,我们于此不论。不过即使中国人做事都不彻底,或有些中国人做事不彻底,他们至多亦是吃了误解儒家教人用“中”的亏,而不是吃了儒家教人用“中”的亏。因为照“中”的本义,“中”并没有不彻底的意思。
一部分误解“中”的本义的人,又以为“中”有模棱两可的意思。譬如对于某事有两种相反的意见,用“中”的人,一定以为这两种意见都对也都不对。他把两方面的意见,先都打个对折,然后参酌两方面的意见,而立一个第三意见。所谓“执两用中”,即是谓此。所谓“折中”,亦是谓此。这一部分人说,中国人好模棱两可,“两面讨好”,都是中了儒家教人用“中”的毒。我们于此还是说,中国人是不是都好模棱两可,“两面讨好”,我们不论。不过即使中国人都是如此,或有些中国人是如此,他们亦是中了误解儒家教人用“中”的毒,而不是中了儒家教人用“中”的毒。因为照“中”的本义,“中”并没有模棱两可的意思。
有一部分误解“庸”的本义的人,以为“庸”即是庸碌的意思。这一部分人以为儒家教人行庸道,是叫人都成为庸庸碌碌,不敢有所作为的人,凡事“不求有功,只求无过”。与其“画虎不成反类狗”,不如“刻鹄不成尚类鹜”。这一部分人以为中国人之所以缺乏进取冒险、敢作敢为的精神,都是吃了儒家教人行庸道的亏。中国人是否都缺乏进取冒险、敢作敢为的精神,我们不论。不过如果中国人都缺乏这种精神,或有些人缺乏这种精神,他们亦是吃了误解儒家教人行庸道的亏,而不是吃了儒家教人行庸道的亏,因为照“庸”的本义,“庸”并没有庸碌的意思。
有一部分误解“庸”的本义的人,以为“庸”即是庸俗的意思。关于艺术方面的创作或鉴赏,是所谓雅事。行庸道的人多以为这些雅事为“雕虫小技”,做这些雅事为“玩物丧志”。他们所做的事,或所认为应该做的事,往高处说,不过只是些“伦常日用”;往低处说,简直都是些“柴米油盐”。有些人说,中国人都俗,不如西洋人之每人都会唱几句歌,又不如西洋人之每家都有钢琴。中国人之所以都俗,都是中了儒家教人行庸道的毒。中国人是不是都俗,我们亦不论。不过即使中国人都俗,或有些中国人俗,他们亦是中了误解儒家教人行庸道的毒,而不是中了儒家教人行庸道的毒。因为照“庸”的本义,“庸”并没有俗的意思。
在误解中庸之道的人的心目中,所谓行中庸之道的人,都是些做事不彻底,遇事模棱两可,庸碌无能,俗而不堪的人物。他们以为这种人物正是儒家的理想人物,其实这以为是大错的。这种人物不但不是儒家的理想人物,而且是儒家所最痛恨的人物。这种人正是儒家所谓乡愿。(冯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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