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德明经历了三个朝代。从学术上看,东晋南朝玄学盛,佛教也大流行,文化高于北朝,但就传统的儒家经学而言,反不及北朝的盛行。清代的焦循评论说:“正始以后,人尚清谈,迄晋南渡,经学盛于北方,大江以南,自宋及齐,遂不能为儒林立传。梁天监中,渐尚德风,于是《梁书》有《儒林传》。《陈书》嗣之,乃梁所造也。魏儒学最隆,经北齐、周、隋,以至唐武德、贞观,流风不绝。故《魏书·儒林传》为盛。”(焦循《雕菰楼集》卷12国史儒林文苑传议》)。南朝的重视儒学是从梁武帝萧衍开始。萧衍自己是个学者,既重儒学又崇佛教,因而改变了以往玄学家不讲德经的风气,梁陈两代才有《儒林传》可写。北朝以北魏孝文帝和北周武帝重视儒学著称,所以焦循说“魏儒学为隆”。其实,北魏和北周的重视儒学,实际效果不会超过南朝梁武帝的兴儒学。只是北朝的经学格守汉儒的传统,尊崇郑玄、服虔的注疏而不加改变,故此受到清代重视考据的汉学家的推重。
陆德明生逢南北儒学统一的时期,他的学术传统既是南朝的风格,同时也兼有了北方儒学的长处。他深研儒经又兼通释老,重视传统的经学笺注又长于析名辩理,这是南学的特征。他遍释群经,注重文字训诂与名物考证,又是北方经学的特色,即东汉古文经学的风格。他的经学著作《经典释文》就是这两种风格交融的体现。一方面,他按照南方经学的传统,《周易》以王弼注为本,《尚书》用孔安国注,《左传》用杜预注。皮锡瑞说他“本南人,不通北学”,然而其书却“为唐人义疏之先声”(《经学历史》207页,中华书局1981版)。另一方面,他遍释群经,详考经字音义,“经注毕详,训义兼辩”(《经典释文·自序》)。又是遵循的东汉古文经学的家法。
《经典释文》集录群经音义,包括《周易》、《尚书》、《诗经》、《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孝经》、《论语》、《尔雅》。后来人们称为“十三经”的,除了《孟子》以外都收录进来了,再加上《老子音义》和《庄子音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论这本巨著说:“所采汉魏六朝音切,凡二百三十余家,又兼载诸儒之训诂,证各本之异同,后来得以考见古义者,注疏以外,惟赖此书。真所谓残膏剩馥,沾溉无穷者也。”
这本书的可贵,一是保存了前代的大量有关经书的古音古义。此前除了某一经书的专门注疏以外,遍释全部经书的著作,本来就很少。现在还流传下来为后人所用的,比这本书更早的可以说没有了。据《四库总目》所载,只有一本残缺的郑玄撰的《驳五经异义》。郑著本是批驳许慎的《五经异义》的,但这两本书唐以后都失传了,现在留存下来的一卷,是后人从《初学记》、《通典》、《太平御览》以及郑注《三礼》里面采缀而来的,只能说是残章断简了。另外还有一本《郑志》)3卷,题为郑玄弟子撰,也是唐以后人集录而成的。真正完整地记载经书古音义的最早著作,只有这本《经典释文》。所以清人卢文(弓召)在重刻《经典释文》的序言中说:“此书辟经训之囗畲,导后人以途径,洗专己守残之陋,汇博学详说之资,先儒之精蕴赖以留,俗本讹文赖以正,实天地间不可无之书也。”(同治三年武昌崇文书局版)
“博学详说”,不存家派偏见,确是《经典释文》的重要特色。该书既是解释经学的著作,同时也是文学著作,因为它释的是某经某字的音与义,同时也结合经文阐述一下义理,但主要的功夫花在文字上。与许慎的《说文解字》不同,它不是系统的字书,也不讲字形与结构,而是结合经文,释音释义,同一个字有不同的音和不同的义训,可以在不同的经文或章节里反复多次出现。在经字的音训方面,陆德明非常注意古今字音的变迁。他认为:“汉魏迄今,遗文可见,或专出己意,或祖述旧音,各师成心,制作如面,加以楚夏声异、甫北语殊,是非信其所闻,轻重因其所习,后学钻仰,罕逢指要。”(《经典释文·序》)经字的音训,由于古今的变迁,师传的不同,加上南北语音的差异,造成当时音读的混乱,使后学者无所遵循,这是他发奋著述该书的原因。
陆德明系统地对古代经学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他“研精六籍,采摭九流,搜访异同,校之苍雅”(同上)。钻研经学而旁及九流百家诸子之学,比较其中字音字义的同异,并与《苍颉篇》、《说文》、《尔雅》等古代字书进行校对,然后逐个地给经书的文字正音。在正音中,他系统地采用了反切注音的方法,这是前此的经注所没有的。
对于古今文字音训的不同,他根据具体情况,或者以古文字书的音训来正时俗的讹谬,同时也考虑到时下已经普遍流行的字音,互相斟酌。“若典籍常用,合理合时,使即遵承,标之于首。其音可互用,义可并行,或字有多音,众家别读,苟有所取,靡不毕书,各题姓氏,以相甄别”(同上)。这种尊重古注、又尊重当时语言习惯的指导思想,表现在经字的音训中,既引《说文解字》等古文字书进行正音,又不完全信从《说文》。甚而“有以俗字为正文、而以正体为附注者”。卢文(弓召)解释说:“唐人经典,多不全用《说文》,陆氏意在随时,不取骇俗。”(《重刻经典释文序》)时代是变迁的,语言字音也随着时代变化,这是陆氏不完全采用古字正音的原因。他说:“余个所撰,务从易识,援引众训,读者但取其意义,亦不全写旧文。”(《经典释文序》)这种既遵规矩,又务实际的精神是可取的。
《经典释文》的体例是先撰群经序录,把某经书传授的历史、各个时代治此经的代表人物和学派以及现存的经籍版本情况,作个简略的叙述,相当于一部简单的经学历史。然后分别撰写各经音义,为节约篇幅,并不把各经的经文引下来,而只是标出某一经某一篇某一章的目录,而后逐字注释音义。只有两本书把注释的原文引录下来了。其一是《孝经》,因为它是青少年发蒙就要习读的,录下原句是便于初学者查找。其一是《老子》,因为当时版本很多,而各种版本的章节次序又不相同,为避免混乱,也只好录下全句再注释。为了理解该书释注的风貌,我们以《周易·乾卦》为例来看它释经的特色。
“周:代名也,周至也,通也,备也。今名书,义取周普。”
“易:盈只反。此经名也。虞翻注《参同契》云:‘字从日月’,正从日勿。”
“乾:竭然反……《说卦》云:‘乾、健也。’此人纯卦,象天。”
“元亨:许庚反。卦德也,训通也。”
以上是对经名和卦名音义的释训,是以释字音字义为主,同时又兼顾经义。如易字,《说文》:“易:蜥易,囗蜒守官也。秘书说:日月为易,象阴阳也。”陆德明只取后一义,并采用虞翻的《参同契注》。当解乾卦“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两句爻辞时,《释文》是:
“潜:捷盐反。龙喻阳气及圣人。”
“见龙:贤遍反。示也。”“利见,如字。大人:目肃云:‘圣人在位之目’。”他说见应该读现,义为显示。他不仅对经文进行音义注释,对前人关于经的注解也同样进行注释。《周易》用的是王弼注,王弼对九二爻辞的注解说:“九二刚健中正,出潜离隐,泽及于物,物所利见,故其象为‘见龙在田’,其占为‘利见大人’。”《释文》:“离隐:力智反。”陆德明的目的是要使读者读懂经书本文及其注笺,所以把他认为有疑难的字一一作了音义训释。这个工作是他的前人还未做过的。如郑玄驳许慎的《驳五经异义》,只是就某一段、某一句的经文义理进行论辩,少及字的音义,也不覆盖全部经书。陆氏这个着眼基础的释音训义工作,为后人解读经书提供了重要的参考。
汉代经学有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分别,两个学派在学术思想上进行了长期的斗争。西汉以今文经学占主导,东汉以古文经学占优势,东汉末的郑玄把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混一起来,成为遍注群经的大师,但他的基本立场仍然是古文经学的家法。古文经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在研讨经学时,以文字训诂、名物考证为根本,因此古文经学的核心是文字学。陆德明《经典释文》的基本立场是遵照古文经学的方法,重点放在经字的音义训诂,但他在释经的过程中并没有表现出古文经学的宗派性。因为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的师承不同,二家尊崇的经书的本子也有不同。如《诗经》,古文经尊的是《毛诗》,今文经则尊齐、鲁、韩三家的诗注。又如《春秋》,古文经尊的是《左传》,今文经尊的是《公羊传》。再如礼学,古文经尊的是《周礼》,今文经则重视《礼记》,特别是《礼记》中的《王制》一篇。
东汉古文经学家以研究文字训诂见长,在他们的文字学中,往往也贯彻了古文经的这种门派家法。许慎著《说文解字》,是清代汉学家眼中最权威的古字书,他遵循的就是古文经学的家法。清代段玉裁作《说文序》说:“其称《易》费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所以今文经学家康有为在他的《新学伪经考》第九附有一篇《说文序纠谬》,指责许慎、郑玄都是刘歆伪经的传布者:“欲伪经之光大,则赖郑玄之功,伪字之光大,则赖许慎之力……篡孔子之圣统,慎之罪亦何可末减哉!”康氏的批评是从今文经学的宗派立场出发的,所以也未免偏激和武断。文字学是一门独立的学科,不应该纠缠在经学的派别纷争中而影响其科学性。
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则摆脱了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的派别之争。他像古文经学家那样注重经书的文字训诂,但不局限于古文经学家尊崇的经注,因为他不是古文经学家,也不是今文经学家,而是隋唐统一之后,儒释道兼容并包的新的文化氛围中新的形式的儒家经学。他有对前代人的继承,但带上了自己不拘一家的时代特色。《经典释文》一直成为后代儒学家研究经学和文字学不可或缺的工具书。
前人论经学,往往只把儒学分为汉学、宋学以及清代重新复兴的汉学,而认为唐人经疏没有什么创新,没有什么特色。从经学的角度说,唐人经疏虽然继承的是汉晋的注笺,但是不再讲今文古文的门派,更注重义理的辩析,为宋代新儒家讲哲理埋下了伏笔。从儒学的角度说,唐人也以儒术为经邦治国的纲领,但不像汉人那样“独尊儒术”,也不像宋儒那样吸取道释思想再来排斥异端。唐人的经疏,兼采众说,辩析名物,受玄学影响,编讲疏和义疏,又是受佛教的影响。尊儒学而又兼收并蓄,重文教而又讲求实在,正是唐初学术的最大特色。这种学术方针使唐代文化能得以繁荣,也是唐初政治、经济取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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