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性说”最早见于《二程文集》程颢《答横渠先生定性书》。其中,面对张载“定性未能不动,犹累于外物”的疑惑,明道(程颢亦称明道先生)的答书即成就了道学思想史上著名的《定性书》。《定性书》率先提出了道学“定性”话语,它由性与情、性与心、动与静、定的功夫等话语片断组成一个话语系统。在《定性书》中,明道提出了两个重要观点:“性无内外”说和“内外两忘”的定性方法论。
张载的困惑主要在于如何排除外物的干扰,求得内心的宁静。而明道的回答主要落实在“定”上:由定而静,由定而达到“内外之两忘”,由定而达到“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的精神境界。牟宗三先生指出,“张横渠所说的是消极工夫上的问题,是就心之为感性所制约而说。明道之答复是积极工夫上的问题,是就本心性体之自身而说。”(牟宗三,第236页)在明道这里,“定性”最初为一种存养工夫,它的完成能进入一个崇高的精神境界。明道指出:
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且以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既以内外为二本,则又乌可遽语定哉?(《定性书》)
所谓“定”,并不是指内心寂然不动,更不是指对外物不作任何反映。“定”指心性本体的贞定:心性本体无动静,无内外;不能以静为定,而以动为不定。如果我们以外物为外,那么我们接应外物的时候,难道不就是牵己以随物、随物而动,把自己的本性置之于外了吗?如果本性随外物而动,那么什么又是我们内在的本性呢?我们有意识地排除外物的诱惑,实质上就是以性为外而非内。反之,我们如果以性为内,那么我们又如何去感应外物呢?因此,将性置于内或置于外,都无法做到真正的“定性”;正确的看法应是内外贯通为一,即“性无内外”。只要真正彻悟“性无内外”,内心也就不会随物而动,受到外物的干扰了。既然“性无动静”、“性无内外”,“定性”也就不是针对“性体”自身而言,“定性”所“定”的就是“性之表现”时之心定。(参见牟宗三,第235页)牟先生是基于他的心学立场得出这一结论的,他的理解值得我们深思。在道学初期,明道、张载对“性”的理解固然有所不同,但没有“性体”这一认识,而如果“性”不能定,那么“定性”话语也失去了其存在的前提和依据。其实,把握“定性”说,对于“性”的理解是关键。明道、张载都以“气”论“性”:气禀有善恶,固性有善恶,“定性”就是要使性“定”于至善之性上,心定只是定性之后的外在表现而已。这一点朱子讲得最清楚,朱子对“定性”说的发展也体现在对“性”的理解的深入上。故《定性书》虽以“定性”明篇,而实义则是“定心”。(参见蔡仁厚,第340页)
明道的定性方法主张“内外两忘”,其核心在于排除自私、用智对人心的蒙蔽,提升自我精神境界:
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今以恶外物之心,而求照无物之地,是反鉴而索照也。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孟氏亦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也。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定性书》)
要使人心不受外物的困扰,必须解除自私、用智的心患。自私是私心,是有我,是内;用智是算计,是有物,是外。由于人们的自私、用智,因而永远无法达到“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的“定”境。这就好比明镜原本虚明,无心无情,不送不迎,物来顺应,可是由于我们有了厌恶外物的私心(自私),挖空心思把镜子反过来照于无物之地(用智),结果当然什么也看不到。明道十分推崇艮卦“止其所当止”的精神,认为,在艮卦卦辞中,“艮其背,不获其身”就是无我,是忘内;“行其庭,不见其人”就是无人,是忘外,它们真正体现了其“定性”理论的真精神——“内外之两忘”的精神。简言之,自私和用智把世界一分为二,世界分割成内和外、我与非我,二者之间不能统一,自然妨碍了我们求道之心,使我们无法摆脱内在欲望和外在诱惑的困扰。因此,只有做到内外两忘,才能澄然无事,澄然无事则能内心贞定,内心贞定则天人合一、一片澄明,内心又怎么还会受到外物的困扰呢?
“定性”的境界,明道称之为“天地”之境、“圣人”之境。他说:
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同上)
“天地”之境即“无心”之境:天地能泽润万物,以生物为心,没有任何私意,天地“廓然而大公”,故“无心”。“圣人”之境即“无情”之境:圣人之情,顺应万物而不私偏,没有任何个人私情在内,圣人“物来则顺应”,故“无情”。君子之学,关键在于学习“天地”之“无心”和圣人”之“无情”,即消除个人的私心私欲,消解个我的情感意志,达到“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的“定”境;它实质上就是明道反复倡明的“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二程遗书》卷二上)的自然和乐的“天人合一”的境界。因此,“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朱子语类》卷九五)既是《定性书》的纲领,也是明道定性说的理论归宿。
定性话语一旦奠定,《定性书》即成为了理学经典文献,被收入《近思录》(南宋朱熹、吕祖谦编)、《理学要旨》(清代耿介编)、《性理纂要》(清代冉觐祖编)等书,在宋明思想史上影响深远。后世道学家或心学家都从中吸取营养,阐发自己的道学或心学。在心学方面,明代何祥尝阅性理,得明道先生《识仁论》、《定性书》,好之不忘,遂为批注,著有《识仁定性注解二卷》。《四库提要》称:“祥之学出于姚江,此书所论皆发明心学。”(《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九六)明代刘宗周的《圣学宗要》一书,载有周子《太极图说》、张子《东铭》《西铭》、程子《识仁说》《定性书》、朱子《中和说》、王守仁《良知问答》等篇,各为注释。(参见同上,卷九三)在道学方面,仅南宋就有朱熹、叶采叶采在他的《近思录集解》卷二中对明道的《定性书》逐条作注。叶采为朱子的再传弟子,其思想上接朱子。、真德秀等对明道《定性书》作注,且多有创发,极大地丰富了明道定性学说的理论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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