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与胡季随书云:《王文公祀记》乃是断百余年未了底大公案,自谓圣人复起,不易吾言。余于未尝学问。妄肆指议,此无足多怪。同志之士犹或未能尽察,此良可慨叹!足下独谓使荆公复生,亦将无以自解。精诚如此,吾道之幸。
《全卷》卷一,与邵叔谊书:……此天之所以予我者非由外铄我也。思则得之,得此者也。先立乎其大者,立此者也。积善者,积此者也。集义者,集此者也。知德者,知此者也。进德者,进此者也。同此之谓同德,异此之谓异端。心逸日休,心劳日拙,德伪之辨也。岂惟辩诸其身?人之贤否,书之正伪,举将不逃于此矣。自“有诸己”至于“大而化之”,其宽裕温柔足以有容,发强刚毅足以有执,其庄中正足以有敬,文理密察足以有别,增加驯致,水渐木升,固月异而岁不同。然由蒙糱之生,而至于枝叶扶疏,由源泉混混,而至于放乎四海,岂二物哉?《中庸》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又曰:“其为物不二”。此之谓也。学问固无穷已,然端绪得失,则当早辨;是非向背,可以立决。颜子之好学,夫子实亟称之,而未见其止,盖惜之于既亡。其后曾子亦无疑于夫子之道,然且谓为鲁,在柴愚师辟之间,素所蓄积又安敢望颜子哉?曾之于颜,颜之于夫子,固自有次第,然而“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虽夫子不能逃于曾子矣。岂唯曾子哉?君子之道,夫妇之愚不肖可以与之能行。唐周之时,康衢击壤之民,中林施 之夫,亦帝尧文王所不能逃也。故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病其自暴自弃,则为之发四端曰:“人之有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夫子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此谓之初也。钧是人也,己私安有不可克者?顾不能自知其非,则不知自克耳。
王泽之竭,利欲日炽。先觉不作,民心横奔。浮文异端转相荧惑,往圣话言涂为藩师。而为机变之巧者,又复魑魅豗蜴其间。耻非其耻,而耻心亡矣。今谓之学问思辨,而于此不能深切着明,依凭空言,傅着意见,曾疣益赘,助胜崇私,重其狷忿,长其负恃,蒙蔽至理,扞格至言,自以为是没世不复,此其为罪浮于自暴自弃之人矣。此人之过,其初甚小,其后乃大。人之救之,其初则易,其后则难,亦其势然也。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于其端绪知之不至,悉精毕力求多于末,沟浍皆盈,涸可立待。要之其终,本末俱失。夫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后世耻一物不能尽知也。稷之不能审于八音,夔之不能详于五种,可以理揆。夫子之圣,自以少贱而多能,然稼不如老农,圃不如老圃。虽其老于论道,亦曰学而不厌,启助之益需于后学。伏羲之时未有尧之文章,唐、虞之时未有成周之礼乐。非伏羲之智不如尧,而尧、舜之智不如周公,古之圣贤更续缉熙之际尚可考也。学未知至,自用其私者,乃至于乱原委之伦,颠萌蘗之序,穷年卒岁靡所底丽,犹焦焦然思以易天下,岂不谬哉?
卷一,与曾宅之书:……记录人言语极难。非心通意解,往往多不得其实。前辈多戒门人无妄录其语言,为其不能通解,乃自以己意听之,必失其实也。……
且如存诚持敬,二语自不同,岂可合说?“存诚”字于古有考,“持敬”字乃后来杜撰。《易》曰:“闲邪存其诚”。孟子曰:“存其心”。某旧亦尝以“存”名斋。孟子曰:“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又曰:“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只“存”一字自可使人明得此理。此理本天所以与我,非由外铄。明得此理,即是主宰。真能为主,则外物不能移,邪说不能惑。所病于吾友者,正谓此梓不明,内无所主。一向萦绊于浮论虚说,终日只依藉外说以为主,天之所与我者反为客。主客倒置,迷而不反,惑而不解。坦然明白之理,可使妇人童子听之而喻,勤学之士反为之迷惑。自为支离之说以自萦缠,穷年卒岁靡所底丽,岂不重可怜哉?使生在治古盛时,蒙被先圣王之泽,必无此病。惟其生于后世,学绝道丧,异端邪说充塞弥满,遂此有志之士罹此患害,乃与世间凡庸恣情纵欲之人均其陷溺,此岂非以学术杀天下哉?
后世言《易》者,以为《易》道至幽至深,学者不敢轻言。然圣人赞《易》,则曰:“干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可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孟子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夫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又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又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孟子曰:“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又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不为耳。”又曰:“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箭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又曰:“人之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者也。”又曰:“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古圣贤之言大抵若合符节。盖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不容有二。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如是则为仁,反是则为不仁。仁即此心也,此理也。“求则得之”,得此理也。“先知”者,知此理也。“见孺子将入井而有怵惕恻隐之心”者,此理也。可羞之事则羞之,可恶之事则恶之者,此理也。是知其为是,非知其为非,此理也。宜辞而辞,宜逊而逊者,此理也。敬此理也,义易此理也。内此理也。外易此理也。故曰:“直方大,不习 不利。”孟子曰:“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此天之所与我者。”“我固有之,非由外铄也。”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吾之本心也。所谓安宅、正路者,此也;所谓广居、正位、大道者,此也。……
来书“荡而无归”之说大谬。今足下终日依靠人言语,又未有定论,如在逆旅,乃所谓无所归。今使足复其本心,居安宅,由正路,立正位,行大道,乃反为无所归,足下之不智亦甚矣。今己私未克之人,如在陷阱,如在荆棘,如在泥涂,如在囹圄械系之中,见先知先觉其言广大高明,与己不类,反疑惑恐一旦如此,则无所归,不亦鄙乎?不亦谬哉?不知此乃是广居、正位、大道。欲得所归,何以易此?欲有所主,何以易此?今拘挛旧习,不肯舍弃,乃狃其狭而惧于广。,狭其懈而惧于正,狃其小而惧于大,尚得为智乎?夫子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古之所谓小人儒者,亦不过依据末节细行以自律,未知如今人有如许浮论虚说,谬悠无根之甚,夫子犹以门人之戒,又况如今日谬悠无根,而可安乎?
吾友能弃去谬习,复其本心,使此一阳为主于内,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无终日之间而违于是,此乃所谓有事焉,乃所谓勿忘,乃所谓敬;果能不替不息,乃是积善,乃是积义,乃是善然浩然之气;真能如此,则不愧古人,其引用经语,乃是圣人先得我心之同然,则不为侮圣矣。今终日营营,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有采摘汲引之劳,而盈涸荣枯无常,岂所谓“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者哉?终日簸弄经语以自傅益,真所谓侮圣言者矣。
卷一,与胡季随书:……学者之难得,所从来久矣。道不远人,人自远之耳。人心不能无蒙蔽。蒙蔽之未彻,则日以陷溺。诸子百家往往以圣贤自期,仁义道德自命,然其所以卒于皇极而不能自拔者,盖蒙蔽而不自觉,陷溺而不自知耳。
颜子之贤,夫子之所屡叹;气质之美固绝人甚远。子贡非能知颜子者,然亦自知非俦偶。《论语》之所载“颜渊喟然”之叹,当在问仁之前;“为邦”之问,当在问仁之后;“请事斯语”之时,乃其知之始至,善之始明时也。
以颜子之贤,虽其知之未至,善之未明,亦必不至有声色货利之累,忿狠纵肆之失。夫子答其问仁,乃有“克己复礼”之说。所谓己私者,非必如常人所见之过恶而后为己私也。己之未克,虽自命以仁义道德,自期以可至圣贤之地者,皆其私也。颜子之所以异乎众人者,为其不安于此,极钻仰之力而不能自己,故卒能践克既复礼之言,而知遂以至,善遂以明也。
若子贡之明达,固居游、夏之右;见礼知政,闻乐知德之识,绝凡民远矣;从夫子游如彼其久,尊信夫子之道如彼其至。夫子既没,其传乃不在子贡,顾在曾子,私见之锢人,难于自知如此。曾子得之以鲁,子贡失之以达。天德己见消长之验莫着于此矣。
学问之初,切磋之次,必有自疑之兆,必有自克之实。此古人物格知至之功也。己实未能自克,而不以自疑,方凭之以决是非,定可否,纵其标末如子贡之屡中、适重夫子之忧耳。况又未能也?
物则所在,非达天德,未易轻言也。“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三子之智,盖其英爽足以有所精别,异乎陈子禽、叔孙武叔之流耳。若责之以大智,望之以真知圣人,非其任也。颜子“请事斯语”之后,真知圣人矣。曾子虽未及颜子,若其真知圣人则与颜子同。学未知止,则其知必不能至。知之未至,圣贤地位未易轻言也。何时合并以究此理?
卷一,与侄孙浚书:……由孟子而来,千有五百余年之间,以儒名者甚众,而荀、扬、王、韩独着,专场盖代,天下归之,非止朋游党与之私也。若曰传尧、舜之道,续孔、孟之统,则不容以形似假借,天下万世之公亦终不可厚诬也。至于近时,伊、洛诸贤,研道益深,讲道益详;志向之专,践行之笃乃汉唐所无有,其所植立成就可谓盛矣。然“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未见其如曾子之能信其“皜皜”;“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未见其如子思之能达其“浩浩”;“正人心,息邪说,讵诐行,放淫辞”,未见其如孟子之长于知言,而有以“承三圣”也。
故道之不明,天下虽有美材厚德,而不能以自成自达,困于闻见之支离,穷年卒岁而无所至止。若其气质之不美,志念之不正,而假窃传会,蠹食蛆长于经传文字之间者,何可胜道。方今熟烂败坏,如齐威、秦皇之尸,诚有大学之志者,敢不少自强乎?于此有志,于此有勇,于此有立,然后能克己复礼,逊志时敏,真地中有山谦也。不然,则凡为谦逊者,亦徒为假窃缘饰,而其实崇私务胜而已。比有一辈,沉吟坚忍以师心,婉孪夸毗以媚世,朝四暮三以悦众狙,尤可恶也,不为此等所眩,则自求多福,何远之有?道非难知,亦非难行,患人无志耳。及其有志,又患无真实师友,反相眩惑,则为可惜耳。凡今所以为汝言者为此耳。蔽解惑去,此心此理,我固有之。所谓“万物皆备于我”,昔之圣贤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曰:周公岂欺我哉?
卷十,与路彦彬书:……穷不自揆,区区之学,自谓孟子之后,至是而始一明也。……〔案:此书不长,只此一句重要,故特录之。〕
卷十一,与李宰书:来教谓“容心立异,不若平心任理”。其说固美矣。然“容心”二字不经见,其原出于《庄子》:“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荡也。”其说虽托之孔子,实非夫子之言也。彼固自谓寓言十九。其书道夫子言行者,往往以致其靳侮之意,不然则借尊其师,不然则因以达其说,皆非实事。后人据之者陋矣。又韩昌黎与李翊论为书有曰:“平心而察之”。自韩文盛行后,学士大夫言语文章间用“平心”字寖多。究极其理,二说皆非至言。
“吾何容心”之说即“无心”之说也,故“无心”二字亦不经见。人非木石,安得“无心”?心于五官最尊大。《洪范》曰:“思曰睿作圣。”孟子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又曰:“存,岂无人义之心哉?”又曰:“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又曰:“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又曰:“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又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去之”者,去此心也,故曰:“此之谓失其本心”。“存之”者,存其心也,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极理也。故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所贵乎学者,为其欲穷此理,尽此心也。有所蒙蔽,有所移夺,有所陷溺,则此心为之不灵,此理为之不明。是谓不得其正,其见乃邪见,其说乃邪说。一溺于此,不由讲学,无自而复。故心当论邪正,不可无也。以为吾无心,此说邪说矣。若愚不肖之不及,固未得其正,贤者智者之过失亦未得其正。溺于声色货利,狃于谲诈奸宄。牿于末节细行,流于高论浮说,其智愚贤不肖固有间矣。若是心之未得其正,蔽于其私,而使此道之不明不行,则其为病一也。
周道之衰,文貌日胜。良心正理日就芜没。其为吾道害者,岂声色货利而已哉?杨、墨皆当世之英,人所称贤。孟子之所排斥拒绝者,其为力劳于斥仪、衍辈多矣。所自许以承三圣者,盖在杨、墨,而不在衍、仪也。故正理在人心,乃所谓固有。易而易知,而后可言也。此心未正,此理未明,而曰明心,不知所平者何心也?《大学》言“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果已格,则知自至。所知既至,则意自诚。意诚则心自正。必然之势,非强致也。孟子曰:“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讵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当是时,天下之言者不归杨、则归墨,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自孟子出后,天下方指杨、墨为异端。然孟子既没,其道不传。天下之俊信者,抑尊信其名耳,不知其实也。指杨、墨为异端者,亦指其名耳,不知其实也。往往口辟杨、墨,而身为其道者众矣。自周衰,此道不行;孟子没,此道不明。今天下之士皆溺于科举之习。观其言,往往称道《诗》、《书》、《论》、《孟》,综其实,特借以为科举之文耳。谁实为真知其道者?口诵孔、孟之言,身蹈杨、墨之行者,盖其高者也。其下则往往为杨、墨之罪人,尚可言哉?孟子没,此道不传,斯言不可忽也。……
卷十五,与陶赞仲书云:《荆公祠堂记》,与元晦三书,并往,可精观熟读。此数文皆明道之文,非止一时辩论之文也。元晦书偶无本在此,要亦不必看。若看,亦无理会处。吾文条析甚明;所举晦翁书辞皆写其全文,不增损一字。看晦翁书但见胡涂,没理会。观吾书,坦然明白。无所明之理乃天下之正理,实理,常理,公理,所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学者正要穷此理,明此理。今之言穷理者,皆凡庸之人,不遇真实师友,妄以异端邪说更相欺诳——非独欺人诳人,亦自欺自诳,谓之谬妄,谓之蒙闇,何理之明,合理之穷哉?……古人所谓异端者,不专指佛老。异端二字出《论语》,是孔子之言。孔子之时,中国不闻有佛。虽有老氏,其说为炽,孔子亦不曾辟老氏。异端岂专指老氏哉?天下正理不容有二。若明此理,天地不能异此,鬼神不能异此,千古圣贤不能异此。若不明此理,私有端绪,即是异端,何止佛老哉?近世言穷理者,亦不到佛老地位?若借佛老为说,亦是妄说;其言辟佛老者亦是妄说。……
象山与朱子再辩《太极图说》书云:尊兄尝晓陈同甫云:“欲贤者百尺竿头进取一步,将来不作三代以下人物,省得气力为汉唐分疏,极为脱洒磊落。”今亦欲得尊兄进取一步,莫作孟子以下学术,省得力气为“无极”二字分疏,亦更脱洒磊落。古人质实,不尚智巧。言论未详,事实先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所谓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者,以其事实觉其事实,故言即其事,事即其言,所谓言顾行,行顾言。周道之衰,文貌日胜。事实凐于意见,典训芜于辩说。揣量模写之工,一放假借之似,其条画足以自信。其习熟足以自安。以子贡之达,又得夫子而师训,“子欲无言”之训,所以觉之者屡矣,而终不悟。颜子既没,其传固在曾子,盖可观已。尊兄之才,未知其与子贡如何。今日之病,则有深于子贡者。尊兄诚能深知此病,则来书七条之说当不待条析而自解矣。
卷十九,《武陵县学记》:彝伦在人维天所命,良知之端形于爱敬。扩而充之,圣哲之所以为圣哲也。先知者,知此而已;先觉者,觉此而已。气有所蒙,物有所蔽,势有所迁,习有所移,往而不返,迷而不解,于是为愚为不肖,彝伦于是而斁,天命于是而悖,此君师之所以作,政事之所以立。是故先王之时,风教之流行典型之昭著,无非所以宠绥四方,左右斯民,使之若有常性,克安其道者也。刺故乡举里选,月书季考,三年而大比,以兴贤能,盖所以陶成髦俊,今与共斯政,同斯事也。
学校庠序之间,所谓切磋讲明者,何以舍是而他求哉?所谓“格物致知”者,格此物,致此知也,故能“明明德于天下”。《易》之“穷理”,穷此理也,故能“尽性至命”。孟子之“尽心”,尽此心也,故能“知性知天”。学者诚知所先后,则如木有根,如水有源,增加驯致,月异而岁不同,谁得而御之?若迷其端绪,易物之本末,谬事之始终,杂施而不逊,是谓异端,是谓邪说,非以致明,祇以累明,非以去蔽,祇以为蔽。
后世之士有志于古,不肯甘心流俗,然而苦心劳身,穷年卒岁,不为之日休,而为之日拙者,非学之罪也。学绝道丧,不遇先觉,迷其端绪,操末为本,其所从事者,非古人之学也。古人之学,其时习必悦,其朋来必乐,其理易知,其事易从,不贰于异说,不牵于私欲,造次于是,颠沛于是,则其久大可必。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此古人之学也。……
卷十九,《敬斋记》:
古之人自其身达之家国天下而无愧焉者茄本心而已。……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是心或几乎泯,吾为惧矣。天地鬼神不可诬也,愚夫愚妇不可欺也。是心或几乎泯,吾为惧矣。黄锺大吕施宣于内,能生之物莫不萌芽。奏以大簇,助以夹锺,则虽瓦石所压,重屋所蔽,犹将必逢。是心之存,茍得其养,势岂能遏之哉?……
其闻文诸父兄师友,道未有外乎其心者。自可欲之善,至于大而化之之圣,圣而不可知之神,皆吾心也。心之所为犹之能生之物得黄锺大吕之气能养之至于必达,使瓦石有所不能压,重屋有所不能蔽,则自有诸己,至于大而化之者,敬其本也。……
虽然,不可以不知其害也。是心之稂莠萌于交物之初。有滋而无芟,根固于怠忽,末蔓于驰骛。深蒙密覆,良苗为之不殖。实著者易拔,形潜者难察,从事于敬者尤不可不致其辨。……
卷二十,《格矫斋说》:格、至也,与穷字究义同义,皆研磨考索以求其至耳。学者孰不曰我将求至理?顾未知其所知果至与否耳。所当辨、所当察者此也。﹙下释矫字,略。﹚
卷二十一,《学说》:古者十五入大学。《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此言大学指归。“欲明明德于天下”,是入大学标的。格物致知是下手处。《中庸》言“博学、审问、谨思、明辨”是格物之方。读书、亲师友是学。思则在己,问与辨皆须在人。﹙案若辨是明辨,而非辩论,则辨亦在己。﹚自古圣人亦因往哲之言,师友之言,乃能有进。况非圣人,岂有自任私智而能进学者?
语录选录:
○道外无事,事外无道。先生常言之。
○道在宇宙间,何尝有病?千古圣贤只去人病,如何增损德道?
○道理只是眼前道理。虽见到圣人田地,亦只是眼前道理。
○《论语》中多有无头柄的说话。如“智及之,仁不能守之”之类,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如“学而时习之”,不知时习者何事。非学有本领,未易读也。茍学有本领,则智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时习之”习“此”也,悦者悦“此”,乐者乐“此”。如高屋之上见瓴水矣。学茍知本,六经皆我脚注。
○近来学者言“扩而充之”,须于四端上逐一充,焉以此理?孟子当来只是发出人有是四端,以明人性之善,不可自暴自弃。茍此心之存,则此理自明。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当辞逊,是非在前自能辨之。又云:当宽裕温吽自宽裕温柔,当发强刚毅自发强刚毅,所谓溥博渊泉而时出之。
○天下之理无穷。若以吾平生所经历者言之,真所谓伐南山之竹,不足以受我辞。然其会归总在此。
○夫子以仁发明斯道,其言无罅缝。孟子十字打开,更无隐遁,盖时不同也。
○此道与溺于利欲之人言犹易,与溺于意见之人言却难。
○傅子渊自此归其家,陈正己问之曰:陆先生教人何先?对曰:正己复礼。问曰:何辨?对曰:义理之辨。若子渊之对,可谓切要。
○居象山,多告学者云:汝耳自聪,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无欠缺,不必他求,在自立而已。
○千虚不博一实。吾平生学问无他,只是一实。
○释氏立教本欲脱离生死,惟主于成其私耳,此其病根也。且如世界如此,忽然生一个谓之禅,已自是无风起浪,平地起土堆了。
○或问先生之学当来自处入,曰:不过切己自反,改过迁善。
○人品在宇宙间迥然不同。诸处方哓哓然谈学问时,吾在此多与后生说人品。
○朱元晦曾作书与学者云:“陆子静专以尊德性诲人,故游其门者多践履之士,然于道问学处欠了。某教人岂不是道学问处多了,故游某之门者践履多不及之。”观此,则是元晦欲去两短,合两长,然吾以为不考。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
○吾之学问与诸处异者,只是在我全无杜撰。虽千言万语,只是觉得他底在我不曾添一些。近有议吾者云: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无伎俩。吾闻曰:诚然。
○后世言学问者须要立个门户。此理所在,安有门户可立?学者又要各护门户,此尤鄙陋。
○今之论学者只务添人底,自家是减他底,此所以不同。
○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
○“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此数语自曾子胸中流出。
○千古圣贤若同堂合席,必无尽合之理。然此心此理万世一揆也。
○一学者自晦翁处来,其拜跪语言颇怪;每日出斋,此学者必有陈论,应之亦无他语。至四日,此学者所言已罄,力请诲语。答曰:吾亦未暇详论,然此间大纲有一个规模说与人:今世人浅之为声色臭味,进之为富贵利达,又进之为文章技艺,又有一般人都不理会,却谈学问,吾总以一言断之曰胜心。此学者默然。后数日,其举动语言颇复常。
○先生云:后世言道理者,终是粘牙嚼舌。吾之言道,坦然明白,全无粘牙嚼舌处,五所以易知易行。或问:先生如此谈道,恐人将意见来会,不及释子谈禅,使人无所措其意见。先生云:吾虽如此谈道,然凡有虚见虚说,皆来这里使不得,所谓德行恒易以知险,恒简以知阻也。今之谈禅者,虽为艰难之说,其实反可寄托其意见。吾于百众人前,开口见胆。
○或有讥先生之教人专欲管归一路者,先生曰:吾亦只有此一路。
○吾于践履未能纯一,然纔自警策,便与天地相似。
○有士人上诗云:“手抉浮翳开东明”。先生颇取其语,因云:吾与学者言,真所谓取日虞渊,洗光咸池。
〔以上见卷三十四,傅子云季鲁编录,选录其中二十六条。〕
○或谓先生之学是道德性命,形而上者,晦翁之学是名物度数,形而下者,学者当兼二先生之学。先生云:足下如此说晦翁,晦翁未伏。晦翁之学自谓一贯。但其见道不,终不足以一贯耳。吾尝与晦翁书云:“揣量模写之工,依放假借之似,其条画足以自信,其节目足以自妄。”﹙案此见辩《太极图说》书﹚。此言切中晦翁之膏肓。
○先生言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孟子就四端上指示人,岂是人心只有者四端而已?又说“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一端指示人,又得此心昭然。但能充此心足矣。乃诵:“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云云;”“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
○临川一学者初见,问曰:每日如何观书?学者曰:守规矩。欢然问曰:如何守规矩?学者曰:伊川易传,胡氏春秋,上蔡论语,范式唐鉴。忽呵之曰:陋说。良久复问曰:何者为规?又顷,问曰:何者为矩?学者但唯唯。次日复来,方对学者诵:“干知大始,坤做成物。干以易知,坤以简能。”一章毕,乃言曰:干文言云“大哉干元”,坤文言云“至哉坤元”。圣人赞易,却只是个简易字道了。遍目学者曰:又却不是道难知也。又曰:“道再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顾学者曰:这方唤作规矩。公昨日来道甚规矩?
〔以上见卷三十四,严松松年所录,选录其中三条。〕
○伯敏问云:以今年较之去年,殊无寸进。先生云:如何要长进?若当为者,有时而不能为,不当为者有时乎为之,这个却是不长进。不恁地理会,泛然求长进,不过欲以己先人,此是胜心。伯敏曰:无个下手处。先生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是下手处。伯敏云:如何样格物?先生云:研究物理。伯敏云:天下万物不胜其繁,如何尽研究得?先生云:万物皆备于我。只要明理。然理不解自明,须是隆师亲友。伯敏云:此问赖有季绎时相勉励。先生云:季绎与显道一般,所至皆勉励人,但无根者多。其意似欲私立门户,其学为外不为己。世之人所以攻道学者,亦未可全责他。盖自家骄其声色,立门户与之为敌,哓哓胜口,实有所未孚、自然起人不平之心。某平日未尝为流俗所攻,攻者却是读语录精义者。程士南最攻道学。人或语之以某,程云:道学如陆某,无可攻者。又如学中诸公,义均骨肉。盖某初无胜心,日用常行自有使他一个敬信处。某旧日,伊洛文字不曾看,近日方看,见其间多有不是。今人读书,平易处不理会,有可以起人羡慕者则着力研究。古先圣人何尝有起人羡慕者?只此道不行,见有奇特处,便生羡慕。自周末文弊,便有此风。如唐虞之时,人人如此,又何羡慕?所以庄周云:臧与谷共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曰:博塞以游。问谷奚事?曰:挟策读书。其为亡羊一也。某读书只看古注。圣人之言自明白。且如“弟子入则孝,出则弟”。是分明说与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须得传注?学者疲精神于此,是以檐子越重。到某这里,只是与他减檐,只此便是格物。……
○问伯敏曰:……吾友之志要如何?伯敏云:所望成人。目今未尝敢废防闲。先生云:如何样防闲?伯敏云:为其所当为。先生云:虽圣人不过如是。但吾友近来精神都死却,无向来亹亹之意,不是懈怠,便是被异说坏了。夫人学问当有日新之功,死却便不是。邵尧夫诗云:“当锻炼时分劲挺,到磨砻处发光耀。”磨砻锻炼,方得此理明。如川之增,如木之茂,自然日进无已。今吾友死守定,如何会为所当为?博学,审问,谨思,明辨,笃行,博学在先,力行在后。吾友学未博,焉知所行者是当为?是不当为?防闲,古人亦有之。但他底防闲与吾友别。吾友是硬把捉。告子硬把捉,直到不动心处,岂非难事?只是依旧不是。某平日与兄说话,从天而下,从肝肺中流出,是自家有底物事,何尝硬把捉?吾兄中间亦云有快活时,如今何故如此?伯敏云:固有适意时,亦知自家固有根本元不待把捉,只是不能久。防闲稍宽,便为物欲所害。先生云:此则罪在不常久上,却如何硬把捉?种种费力便是有时得意,亦是偶然。伯敏云:却常思量不把捉,无下手处。先生云:何不早问?只此一事是当为不当为。当为底一件大事不肯做,更说甚底?某平日与老兄说底话,想都忘了。伯敏云:先生常语以求放心,立志,皆历历可记。先生云:如今正是放其心而不知求也。若果能立,如何到这般田地?白敏云:如何立?先生云:立是你立,却问我如何立!若立得住,何须把捉?吾友分明是先曾知此理来,后更异端坏了。异端非佛老之谓。异乎此理,如季绎之徒,便是异端。孔门惟颜曾传道,他未有闻。盖颜曾从里面出来,他人外面入去。今所传者,乃子夏子张之徒外入之学。曾子所传,至孟子不复传矣。吾友却不理会根本,只理会文字。实大声宏。若根本壮,怕不会做文字?今吾友文字自文字、学问自学问。若此不已,岂旨两段?将百碎!问近日日用常行,觉精健否?胸中快活否?伯敏云:近日别事不管,只理会我,亦有适意时。先生云:此便是学问根源也。若能无懈怠,暗室屋漏亦如此,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何患不成?故云“君子以自昭明德”,“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在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古之学者为己,所以自昭明德。己之得已明,然后推其明以及天下。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在我者既尽,亦自不能掩。今之学者只用心于枝叶,不求实处。孟子云:尽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则知天矣。心只是一个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玵千百载圣贤之心、下而千百载复有一圣贤,其心亦只如此。心之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为学只是理会此。“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何尝腾口说?伯敏云:如何是尽心?性、才、心、情如何分别?先生云:如吾友此言又是枝叶。虽然,此非吾友之过,盖举世之弊。今之学者,读书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脉。且如情性心才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伯敏云:莫是同出而异名否?先生曰:不须得说,说着便不是,将来只是腾口说,为人不为己。若理会自家实处,他日自明。若必欲说时,则在天者为性,在人者为心。此盖随吾友而言。其实不须如此。只是要尽去为心之累者。如吾友适意时,即今便是。牛山之木一段,血脉只在仁义上。“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此哉人之情也哉”,是偶然说及,初不须分别。所以令吾友读此者,盖欲吾友知斧斤之害其材,有以警戒其心。“日夜之所息”,息者歇也,又曰生息。盖人之良心为斧斤所害,夜间方得休息。若夜间得息时,则平旦好恶与常人甚相近。惟旦所昼所为,梏亡不止,到后来夜间亦不能得息,梦寐颠倒,思虑纷乱,以致沦为禽兽。人见其如此,以为未尝有才焉,此岂人之情也哉?只与理会实处,就心上理会。俗谚云:痴人面前不得说梦。又曰:狮子咬人,狂狗逐块。以土打狮子,便径来咬人,若狂打狗,只去理会土。圣贤急于教人,故以情、以、以心、以才说与人,如何泥得?若老兄与别人说,定是说如何样是心,如何样是性、情与才。如此分明,说得好铲地,不干我事。须是血脉骨髓理会实处始得。凡读书皆如此。
〔以上见卷三十五,李伯敏敏求所录,选录其中二条。〕
○人心只爱泊着事,教他弃事时,如鹘孙失了树,更无住处。
○人不肯心闲无事,居天下之广居,须要去逐外,着一事,印一说,方有精神。
○做得工夫实,则所说即实事,不说闲话;所指人病即实病。
○凡事莫如滞滞泥泥。某平生于此有长,都不去着他事,凡事累自家一毫不得。每理会一事时,血脉骨髓都在自家手中。然我此中却似个闲闲散散,全不理会事底人,不陷事中。
○“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临汝,无贰尔心。”此理塞宇宙,如何有人杜撰得?文王敬忌,若不如此,敬忌个甚么?
○凡所谓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晏然太平,殊无一事,然却有说。擒搦人不下,不能立事,却要有理会处。某于显道恐不能久处此间,且令涵养大处。如此样处未敢发。然某皆是逐事逐物考究练磨,积日累月,以至如今;不是自会,亦不是别有一窍字,亦不是等闲理会,一理会便会。但是理会与他人别。某从来勤理会。长兄每四更一点起时,只见某在看书,或检书,或默坐,常说与子侄,以为勤,他人莫及。今人却言某懒,不曾去理会,好笑!
○某从来不尚人起炉作灶,多尚平。
○佛老高一世人,只是道偏,不是。
○我说一贯,彼亦说一贯,只是不然,天秩天叙天命天讨,皆是实理,彼岂有此?
〔以上见卷三十五,包扬显道录,选录其中九条。〕
○阜民尝问:先生之学亦有所受乎?曰:因读《孟子》而自得之。
〔以上见卷三十五,詹阜民子南所录,只选录此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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