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插一段故事,是我亲身经历的。几十年前我在成都时,我的禅宗老师袁先生,他的学术、名望、一切都很高。有一个冬天清早,很冷,我们送一个朋友搭车到重庆。抗战时期,由成都到重庆,长途汽车走两天,半路在内江休息。那个时候车子是老爷车,不像现在旅游车那么舒服。上车找不到位子,都像筷子那么站着,大小便都不敢下车,就是硬憋住,因为下了车就没有位子了。抗战时,跟日本人打了八年,在打到七年时,有一首诗,是仿古人的诗改的:“一去二三里 抛锚四五回 前行六七步 八九十人推”
你看抗战时期多可怜啊!大家坐车的都要下来推车子,常常如此。原来的古诗是:“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这首诗是描写太平时的江南风景,江浙一带的农村社会,那真舒服啊!
那天一早,我们师生两人,坐了黄包车,是人力拉的车,就到成都的东门牛市口车站送朋友。牛市口有很多茶馆,送朋友上车以后,天还刚刚亮,老师就说,喝个茶再回城里去。我说好啊,肚子饿了,就在那里买油茶吃。四川的茶馆,破破烂烂的,早晨没有什么人,只看到有一堆很粗的人坐在里面。四川袍哥很多,就是耍江湖的人。我们两个穿长袍,一看就是孔子说的“玩其文也久矣”的人,书呆子的样子。坐下来,当然茶泡好,老师坐上位,我坐在下位,就喝茶聊天。那一堆人本来有四五个,正谈得兴高采烈,看到我们两个一进来,就不讲话了,很注意我们。上面那个肩膀很粗的,歪起眼睛看看我们谈话,半天他们也不说话。
忽然,他开口了,“格老子的”,这是四川人讲话第一句,“你们晓不晓得,我当年也读过书的”。我跟老师一听这句话,两个人眼睛对看一下,知道他要开始骂我们了,头不偏过去,耳朵就注意听。他继续说,“六岁起读《三字经》,读了两年书,《论语》全部都背完了,《诗经》还念了几篇。没办法,家里穷嘛!穷了干什么?学杀猪”,他就吹了起来。
乡下人杀猪,一刀把猪刺死了,然后再把猪腿上的皮割幵,我都是亲眼看过的。割开了就吹气,吹得那个猪啊,一身气都涨了起来,然后拿一大桶开水一烫,烫完才好刮毛,那个毛一刮,全身刮得白白的。如果不吹气的话,皮不充满气,不好刮毛的。
他就继续吹,“当年没有办法就去杀猪,杀猪都要吹啊,东一吹,西一吹,他妈的,把我一肚子的学问都吹到猪肚子里去了”。我们听了,老师胡子一抹,意思是骂得好!骂得好!这是四川朋友讲话挖苦人的本事,他们骂人有一套艺术的,挨骂了你还觉得舒舒服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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