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讲到有关修道、修养的境界,我们不要轻易放过,再把它重复一下。
“关尹喜曰:在己无居”,大家很多研究佛学的,等于《金刚经》里讲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性的修养是“无居”,没有一个呆定的点。譬如我们学佛的人,打坐念佛,或者做什么工夫、守哪个窍啊,都已经执著一点有所居了。真正修养的境界,是没有固定的。
“形物其著”,此心清净灵明地应付外面的世界,外面事情一来马上起作用,就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所以跟佛学的道理一样。真正修道不是死的,要能够起用,“其动若水”,就是像水一样那么活泼,永远挡不住的,非常灵活。“其静若镜”,打坐这个修养就是静态,但静的时候不是昏迷的,是心像个明镜,一点渣滓都没有。“其应若响”,如洪钟一样,有叩则应。
“故其道若物者也”,所以这个道像什么?宇宙万物是自然的,成长很自然,生灭也很自然,所以心物都是同一个道理。为什么道同一切物是一样的?“物自违道,道不违物”,宇宙万物与人常会违反了自然的法则,与道相违背;而道则无所不在,和万物并不相违。
所以“善若道者”,这个“若”的意思是如,是好像,不过在古文里有时是“这个”的意思。所以善于懂得这个道理、有了道的人,“亦不用耳,亦不用目”,听的时候不是用耳朵,看的时候不是用眼睛,“亦不用力”,乃至于用力的时候并不是用力气,可是能够达到目的,这是气功了,“亦不用心”,不用妄想的心。
关尹子继续说,“欲若道而用视听形智以求之,弗当矣”,修道的人,假使用眼睛、耳朵来求道,“形智”,用形体、用后天的知识来求道,就违反了道。所以道这个东西很难了,你怎么去了解呢?“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两句话我们晓得《论语》里用过,是孔子的弟子赞叹孔子。不过在这里同样的文句是说这个道在哪里呢?好像看到在前面,有一点点看到了;再研究一下,不是这样,所以在前在后捉摸不定。不过,这样一来啊,就违反了“无居”,而变成“有居”了。实际上它无所谓前后、中间、内外,道是无所不在的。道能够用,我们讲戒定慧,在体的时候万缘放下,而在世间法则一样都不丢。因为起行的时候,有六度万行,万行门中不舍一法,不是万缘放下,是万缘提起。要在一切处、一切事都能够起用,不然不叫做道,否则你成道有什么用?你成了佛又怎么样?
所以“用之,弥满六虚”,道不是不可以用,越用越出来,用之不尽,取之不竭。六虚就是东南西北上下六方,就是六个方面的虚空都充满。“废之,莫知其所”,如果放下了,什么都没有,了不可得,本来无一物,就是这个道理。
“亦非有心者所能得远,亦非无心者所能得近”,这里要特别注意啊!后世研究中国的佛教,发现佛法进入中国后被道家儒家融化了,都是一样,因为真理只有一个。所以《列子》中这句话是说,道这个境界,不是你有心去求而远,也不是无心去求而近,所以“有”也不错,“空”也不错。但是“空”的境界抓住也错了,“有”的境界抓住也错了,所以佛学加一句“非空非有,即空即有”。这里道家的道理也告诉我们了,这是我们固有的文化,是在佛学没有进入中国之前就有的哦!
譬如我们儒家也这样讲,“亦非有心者所能得远”这一句话,就是《中庸》第一句话“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人没有离开过它,“可离非道也”,可离开的就不是道,不修就没有道了,这个不叫做道。因为道你修它也在,不修它也在。你说那我何必修它?但是你不修行,就不会跟道的光明面合起来,走的是道的黑暗面,所以错了。修是恢复它的光明面。
《大学》是孔子的学生曾子的著作,《中庸》是孔子的孙子子思作的,曾子是子思的老师。这两篇论文,本来是中国文化宝典《礼记》中的两篇,包括三民主义所引用的“大同”章,也是《礼记》里《礼运篇》的一节。到了宋朝,一些宋儒把《大学》、《中庸》两篇抽出来,配上《论语》、《孟子》,叫做四书,这是四书的来源。
我也讲过《大学》、《中庸》。原本的《大学》与现代流通的不同,因为原文被二程及朱熹重新编辑过,叫做今本,但有颠倒之错,因为古本《大学》次序并不是这样子。所以我在这里讲的《大学》是照古本讲。如果照二程及朱熹的今本《大学》来讲,中国文化有错,观念更错。
最近外面流行一本书叫《来自地心》,书名翻译得不好,有位同学是《时报周刊》的编辑,他说当时如果用《来自中土》就比较合适,因为中国并不在地心呀,不过,是世界中心的意思。看过这本书的朋友说,书中说中国大陆搞成这样是受儒家思想影响。他说,这是什么话嘛!真是狗屁不通,只要把《论语别裁》给他看了就会明白。所以很多人误解了中国儒家的文化,因为宋儒编的《大学》、《中庸》并不足以代表孔子的思想。
其实孔孟的思想也不能代表中国文化的全部,只能够说代表一部分。不过孔孟的儒家思想在中国文化里等于五个指头里的大指头,用得比较多,有力气;但是整个的中国文化,不是只在于儒家。结果中国人一提中国文化就指孔孟之道,唉!真丢人!《老子》、《列子》、《庄子》,是属于道家系统的思想,乃至墨子的社会观念,在中国文化中的比重也很大。事实上,政治的一切应用是杂家,不能拿孔孟来代表全部的中华文化。
为什么插进这一段来呢?因为《中庸》提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大家学佛,许多人搞错了观念,认为打坐修禅,无心就是道,达到了没有妄想、没有烦恼,或者坐起来什么都不知道,两腿一盘坐上几天就得道了。得什么道呢?我说是昏头道。我常常说你成了佛,活佛叫呼图克图,有人学成的是糊里糊涂,所以禅宗的祖师也说过,“莫谓无心便是道,无心犹隔一重关”。
那么你说无心既不是道,有心就是道吗?有心更不是,所以“亦非有心者所能得远,亦非无心者所能得近”,有跟无、空跟有,两面都不是,你说这个道怎么得?怎么修?道理在这个地方就明白告沂你,道是每个人本有的,不是上天给你的,我经常说,只有六个字,“识途老马而已”。
老马识途也是中国文化的典故,春秋时齐桓公跟管仲有一次与他国作战,回途迷路,齐桓公就问管仲怎么办,管仲说把我们所有的老马放掉,让马自己跑,大家跟着老马走就对了,因为老马识途。所以我说,天下古今中外一切善知识,包括我佛如来,不过识途老马而已!修持证道还是在自己,老马不能把你背到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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