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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钓射猎与治国
来源:道学深究 作者:

现在告诉我们钓鱼的本事了。“詹何以独茧丝为纶”,詹何是楚国人,他做了一个钓鱼竿,用蚕丝做钓鱼线。“芒针为钩”,用最小的针做钓钩。“荆莜为竿”,随便砍根荆树的小枝做钓竿。“剖粒为饵”,再把一粒米切掉一半,放在小针头上做钓饵。

“引盈车之鱼,于百仞之渊”,七尺叫做一仞。结果他在百仞这样的深渊处钓鱼,他的竿子下去,引来追饵的鱼,多得不得了。“汩流之中”,“汩”字读“骨”,是三点水一个曰字,不是屈原投汨罗江的汨字(读密)。汩流就是乱流。这个人就在乱流之中,工具又那么差,“纶不绝”,但是丝没有被乱流搅坏,“钩不伸”,钩也没有被冲直,“竿不桡”,钓竿也没有翅起来,就那么钓鱼。“楚王闻而异之”,这个詹何钓鱼的技术非常高明,楚王听了奇怪,“召问其故”,就召见他,问他怎么有这个本事。

“詹何曰:臣闻先大夫之言”,在古书里,“先大夫”指过世的有功名的父亲,如父亲仍在世,则称“家大夫”,唐宋的时候称“家君”。你们中学时都念过《滕王阁序》,王勃十几岁写这篇文章,因为父亲在交趾做官,他去看父亲,所以说“家君作宰,路出名区”。“家君”或称“家严”,假使自己的父亲过世了叫“先严”,不能称“家严”。当然现在是王爸爸、李妈妈了,如问人家令尊、尊翁,反而没有人懂,这些文化礼节都没有了,这叫“文物衣冠”。

中国人有阿姨、姑姑之分,外国人阿姨跟阿姑、舅妈都不分,一概都是阿姨,是所谓夷人之学也。当年我到文化大学教课,下课我叫学生带路,他说老师啊,经过夷区就可上车了,夷区就是指外国人所住的地方。我们自己号称五千年文化,礼仪之邦,现在没有礼仪了,打电话我讲名字他不懂,现在我干脆自称南老师,因为南老师大家都知道。没得文化了,自己脸都红了,心里也红了,难过得很。可是社会整个是这样,怎么办?我看将来文化复兴要靠你们这一代了,我们已经没办法了。

“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弋也”,就是说,当年我听父亲讲,有个武林高手叫蒲且子,他打猎专门打飞禽。“弱弓纤缴”,他那个弓很轻。读古书常常看到,工夫好了,拉五百石(音但)之弓,就是有五百石重的力量,才能把弓弦拉得开。“弱弓纤缴”,那个弓弦啊,像头发那么细,“乘风振之”,他还用气功,把箭放在弓上面,轻轻一放,靠空气这个风来,一下就射出去了。“连双鸽于青云之际”,飞在三五千尺高空的两只鸟,应声同时就被射下来了,这叫一箭双雕。为什么有这样大的本事啊?“用心专”,精神专一,精神跟物理两个统一起来,他忘了自己,弓就是他,他就是弓。就像钢琴弹得好的人,弹到没有指头的感觉了,也没有钢琴了,音乐就是我,我就是钢琴,钢琴就是音乐;也不知道那个手如何按那个琴键,可是没有不对,这样可以称高手了。这个武功也是这样,用心,精神统一了。你们打坐修道也要这样,要想得定就要达到这个境界。如果坐在这里还忘不了两条腿,忘不了头、牙齿,这里酸,那里气脉动,那当然不行,心要专一才行!“动手均也”,他那个手是平的,不管多重的弓,到他手里力量很均稳。不像我们拿个手枪抖啊抖啊,会拿手枪的人,一拿到手,动都不动的。

当年我父亲告诉我,这个武林高手拉弓射箭,向高空打鸟,手均。“臣因其事”,我因为听了这件事,懂了一个道理,“放而学钓”,我就把这个原理用到钓鱼上了。“五年始尽其道”,练习了五年,才到达了这个忘我的境界,心物一元了,精神与物质统一了。

“当臣之临河持竿”,他说当我在钓鱼的时候,人站在河边,手里拿着鱼竿。“心无襍虑,唯鱼之念”,没有妄想,人定了,人跟钩、跟水、跟鱼合一了,那个时候,我不是我,我自己变成鱼了。“投纶沉钩,手无轻重,物莫能乱”,当我把鱼钩投到水里的时候,忘记了手,忘记了鱼竿,也不觉得轻,也不觉得重。所以当我在钓鱼的时候,任何外面的境界都扰乱不了我。“鱼见臣之钩饵,犹沉埃聚沬,吞之不疑”,所以河里的鱼看到我钓钩上的鱼饵,受我精神的感召,忘记了是钓鱼钩,也忘记了是骗它的鱼饵,只觉得是一个水泡,里头有一点可以吃的东西。这个鱼也到了忘身的境界,鱼一口就把这个饵吞掉,我就把它钓起来。“所以能以弱制强,以轻致重也”,这也是太极拳的原理,一个指头一推,可以把一万斤的东西转动。

“大王治国诚能若此”,他告诉楚王,你领导国家,政治哲学的修养也能够到这样高的程度,“则天下可运于一握,将亦奚事哉”,不要说楚国一国,整个天下也可以拿在手里玩的。虽然你统治了整个的世界,但感觉无事一般,还清闲得很。你看他讲钓鱼,结果把楚王训了一顿。“楚王曰:善”,楚王挨了这一顿训,尚兴得不得了,好,好,懂了,接受了这个教训。

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古书,所谓诸子百家之学,包括了军事哲学、政治哲学……古人写的书啊,越看越觉得里头东西多,今天懂了这一段,过几天你再读这一段,又懂了一点,你过几年再读,又懂了很多道理。我们现在写的东西啊,就同现代的服装艺术一样,由长袍变短袖,由短袖变成香港衫,由香港衫变成露背装,将来再进步,大概又回头,又穿长袍了。下面又说一个故事,也是很有趣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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