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非常简单粗浅地介绍了北宋后期由学术思想和政见的异同所引发的“党祸”的可悲,以及对后世最有影响力的“五大儒”,和二程兄弟一系所标榜的“出入佛老,而反求六经”,才悟到孔孟的心法,认为“道在是矣”的宋儒性理微言的大概情形。因此在中国文化史上,开始以宋儒二程一系的理学,和南宋以后继承“程门”心法的朱熹(朱子)儒学,便接替了上古历代先圣和孔子的心印,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大误会。这正如禅宗大师洛浦所说“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夜迷巢”的感叹是相同的。
可是从元、明、清以来,都奉朱熹的“四书”章句为标准课本,教导后生小子千年之久,比起西方文化中的“黑暗时期”和“经院哲学时期”的沉没还要长久。因此,二十世纪初期的“五四”运动,就不得不起来咑椡“孔家店”了!其实,这是先师孔子枉受牵连,应当为之平反才好。但不料数十年后,觉得还打得不够彻底,再由“四人帮”来演一次“文化大革命”的悲剧。事实上,在宋神宗的时候,苏东坡已经提出过纠正的呼吁,如说:
性命之说,自子贡不得闻(性命之学,孔子没有明讲,就如子贡的高明,也没有听过夫子讲性命之说)。而今学者,耻不言性命(但是现在的学者,不讲一点孔门的性命之学,好像是很可耻似的)。读其文,浩然无常而不可穷。观其貌,超然无著而不可挹。此岂真能然哉(其实,他们哪里是真能达到见性知命的造诣啦)?盖中人之性,安于放而乐于诞耳!陛下亦安用之(这些人,都是中等人的资质,放任自己,高兴随便胡吹,皇帝你听他们的高谈学理,有什么用处呢)!
神宗看了他的建议,如有所悟地说:“吾固疑之,得轼(东坡)议,意释然矣!”再问他说:“何以助朕”?苏东坡就说:“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镇以安静。”意思是说,第一是你想要改变政治体制,快点达到治国平天下的心太急了。第二是你听了许多不同的意见,反而难以判断谁是谁非了。第三是你为了要达到理想的目的,进用人才提升得太快了。最好,皇帝你自己先要镇静下来才好。
苏东坡虽然说得对,但在历史上称“神宗”的谥号所谓的“神”,统如汉灵帝和明神宗等的谥号一样,称之为“灵”为“神”的皇帝,都是历史评议,含蓄批评他们本身,生来就具有神经质的禀赋,思想情绪不太正常,当然无法求其“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的高明智境啊!
北宋王朝,由宋神宗到哲宗这三十年前后,公元一○六八至一○九八年间,学术思想的异同,和主张政治改革的新政意识,互相冲突,互相争议,可是没有因此而随便处死一个大臣或学者。看来有相当的主张自由、言论自由的味道。但毕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文戏”;实际上,对当时南北对峙的局势,富国强兵的作用,并无什么好处。但我们应知道,在北宋这一时期,何以能有这么多“儒林”学者产生?原因不外三个,第一,我们在前面说过、因有五代雕刻“九经”的流通关系。第二,因在宋仁宗庆历时期,公元一○四八年间,有毕升用胶泥刻字,排比成活字印书版的发明,从此而使书本更为流通,古书得以保存留传。而且还很快辗转流传到西洋,知道采用活版印书。第三,公立学校和独家讲学的“书院”兴起,因此使文化教育较为发达。
古人说北宋五大儒的出世,是天命攸关。事实上,人间事还是人事所造成的,岂能推托于虑无飘渺的天命。可是在这个时期,在西方的欧洲,也还沉没在“经院哲学”的神学洪流中,大致也并无多大的动静。只在一○九五年间,有克勒芒的教士会议决定,派遣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四年之间,即一○九九年,十字军取得耶路撤冷,建立了耶路撒冷王国。这是西方历史上的大事。好像东西方的命运,又有一点相似之处。
在东方的中国方面,也正是由宋微宗赵佶继承北宋的帝位,对于前期的学术思想上的论争和政体变革等演变,都已渐渐谈化。但因受上代以来文学文化的影响,宋徽宗也如五代时代的南唐李后主一样,是一个名士风流的才子皇帝。他擅长书法,又会作画,爱玩天然的奇石。他讲究宫廷的建筑,在皇宫的东北角,动工新建花园式的宫殿,以堆叠劳民伤财所搜括来的奇石。同时又相信道士林灵素等的蛊惑,笃信道教符咒神力,可以安邦定国,会打退金兵。所以便放心大胆去玩弄当时的名妓李师师。他也算很有福气吧!就凭这样—个败家子弟的样子,做了二十五年的皇帝。不料天兵大将抵不住金兵的进攻,就急急忙忙把皇位交给儿子赵桓继承称为钦宗。不到一年,父子二人和后妃太子宗戚三千人,都被金人所俘虏,最后,被囚死在东北的“五国城”。
北宋的王朝,就是这样的划分了历史上的界限。接着就是康王赵构南渡,终于又在浙江杭州重新建立起一个朝廷,号称“南宋高宗”。这完全和晋朝的情况一样,前晋亡于北汉,历史划分它叫“西晋”,南渡以后继起的王朝,便叫“东晋”。而在南北宋的时代,北方辽、金民族先后更替兴亡所建立的王国,也并不是从境外入侵中国的外族。事实上,他们都是早由上代已经归化居住在北方的少数民族。在文化教育上,仍然是以中国文化的儒家为主,佛道两家为辅的“华夏”文明。大家只要多留意对辽史、金史的研究,就可明白北宋一百多年来有这样的结局,完全由于宋太祖赵匡胤和宋太宗赵光义两兄弟,在开国之初,战略决策上犯了最严重的错误,因循自误,没有一鼓作气,收复燕云十六州,进而统一全国的江山。
“三代”以上,是以德化民成俗,用文治而平天下。“三代”以下,是以“止戈为武”的武功平天下,然后再事治国。“功德并用”,“恩威并济”,才是传统儒道文化的最大原则。而赵宋天下,在建国之初,但用“黄袍加身”、“陈桥兵变”的巧取豪夺政策而取天下,并非以正义之师来统一中国。从此便“偃武修文”,使用金钱财货的外交和议政策,媚敌自保,因此养成后来的赵家子孙的职业皇帝们,统统成为“守文弱主”的结果,岂不是“事有必至”,“理所固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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