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汉朝大臣们决定迎接代王刘恒来京的时候,他还只有二十三四岁,不免心里有所顾虑。经过与他的部下等会议讨论,郎中令(秘书长)张武意存顾忌,认为“汉大臣习兵多诈,愿称疾毋往”。但中尉(主管军事的)宋昌提出四点理由,认为应该去。因此,他就带了宋昌、张武等六个高级部下直达长安。到了西安城外渭桥边,汉朝的大臣们都出来接驾、跪拜称臣,但刘恒的作风不同,他不但不以准皇帝自居,而且还不以王子的身份自重,亲自下车向大臣们答拜。这个时候,重臣周勃就起来对刘恒说,要求单独向他汇报几句话。宋昌马上就说:“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无私。”周勃被宋昌顶得没有办法了,只好跪着把玺符(皇帝的大印信)呈上。但刘恒接过印信,还说,我们大家到了城里官邸再商量吧!
当然,最后还是他即位做了皇帝。他登基时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大赦天下”。第二道命令,“定振穷、养老”,“令四方毋来献”(即通知各地不要向皇帝奉献任何宝物)。但在那个时候,长江以南,还有一个在广东的南越王赵佗,他是河北真定人,和汉高祖刘邦,都是同时起兵的人,因为不满汉朝的内政,自己要独立称帝,情况相当严峻。你看汉文帝怎么办,他一不动兵,二不震怒,只是以后辈身份,写了一封信给赵佗,就使赵佗乖乖地收兵称臣了。(有关这封信,我在讲《老子他说》时已经发表说明,那时还引发当代一件大事,也真有趣,将来再说吧!)后来对于长期侵略入寇北方的匈奴,他也是写了一封信给匈奴,得以暂时和平相处。至于“减轻刑法”而除“肉刑”等等,都是被后来历代所歌颂,引为政治的好榜样。
所以历史上对他的定评,大致都说,“慈惠爱人曰文”,又说:
汉兴,扫除烦苛,与民休息。至于孝文,加之以恭俭,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富庶,兴于礼义。断狱数百,几至刑措。至于制度礼乐,则谦逊而未遑也。
这些评语,其中说到他的时代,他能做到使司法公正清明,几乎做到很少人犯重大的刑事案件。至于重兴文化的工作,他自己也认为还没有做到。因为他只有四十六岁就死了。但他的母亲皇太后还健在。他死了以后,人们更钦佩敬重他俭朴的道德,说他在“帝位二十二三年间,车骑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值百金”。他说:“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史书又记载他:
身衣弋(黑色)绨(厚茧丝袍)。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无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张武等受赂金钱,觉,更加赏赐,以愧其心。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安宁,后世鲜及之。
贾谊堪问唯鬼神
讲到这里,使我联想到小的时候读书,先生们教读古文贾谊《过秦论》、《治安策》。又读李商隐吊贾谊的名诗: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论。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对于贾谊,寄予无限的同情和惋惜。也认为汉文帝不用这个人才,真是失策。
后来自读历史,读《史记》、《汉书》,加上人生的各种经历,才发现并不如此。贾谊生在汉文帝的时代,青年有才,也有远见。但在那个时候对汉文帝所提的意见,他实在不能接受,也无法采用。譬如一个平民,在万分艰难中发了大财,变成了一个大富翁、大企业家。但他刚死,家庭有大变故,这个家族事业也岌岌可危。但这个儿子在危急中刚刚接手当家,要在艰难紊乱中安定整理家族事业,只能求于安稳中振兴旧业。明知还有许多很严重的隐忧存在,但在这个阶段,是不能用大刀阔斧来变更它的,否则,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事业前途会受影响,甚至前功尽弃。这种情形,只有身在其位,担当重任的人自己心里有数。不是像贾谊一样,少年书生,充其量只在这个大家庭做小职员,冷眼旁观,看出毛病,就希望少老板要照他的意思办就行了。古往今来,一般的有才有学的青年知识分子,犹如贾谊一样多的是。唐代李商隐的处境,更不如贾谊,但自命不凡,所以写了这首名诗,他不是吊贾谊,其实,是在自怨自艾。
汉文帝呢?他看过贾谊的文章,也很欣赏他的才华,但也知道他的空谈理想是行不通的。因此,即使找他来谈谈哲学的形而上问题,问问他对于鬼神问题的看法或许谈得起劲,直到半夜;但有关苍生社稷的事,汉文帝心头明亮,自认为比他清楚得多了,没有什么好说的。千古文人,大都如此。好在大家都不是文人,像我一样,更是一文不名的不文之人,就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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