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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卦·文言》新解
来源:儒学深究 作者:

当年我在成都时,曾经和一位宿儒老师,蓬溪梁子彦先生,畅论这个问题。梁先生是对朱熹的“道问学”和陆象山“尊德性”的调和论者。可是我们经过辩证,他只有说,依子之见如何?我就对他说,如果高推《大学》、《中庸》为孔门传承的大学问,那我便可说,《大学》是从《乾卦·文言》引申而来的发挥;《中庸》是从《乾卦·文言》引申而来的阐扬。《乾卦·文言》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梁先生听了说,你这一说法,真有发前人所未说的见地。只是这样一来,这个“大人”就很难有了。我说,不然!宋儒们不是主张人人可以尧舜吗?那么,人人也即是“大人”啊!

梁先生被我逼急了,便说,你已经是这样的境界,达到这样“大人”的学养吗?我说,岂止我而已,你梁先生也是如此。他说,请你详说之。我便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我从来没有把天当作地,也没有把地当成天。上面是天,足踏是地,谁说不合其德呢!“与日月合其明”,我从来没有昼夜颠倒,把夜里当白天啊:“与四时合其序”,我不会夏天穿皮袍,冬天穿单丝的衣服,春暖夏热,秋凉冬寒,我清楚得很,谁又不合其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谁都相信鬼神的渺茫难知,当然避之大吉,就如孔子也说“敬鬼神而远之”。趋吉避凶,即使是小孩子,也都自然知道。假使有个东西,生在天地之先,但即有了天地,它也不可以超过天地运行变化的规律,除非它另有一个天地。所以说:“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就是有鬼神,鬼神也跳不出天地自然的规律,所以说:“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我这样一说,梁先生便离开他的座位,突然抓住我的肩膀说,我已年过六十,平生第一次听到你这样明白的人伦之道的高论,照你所说,正好说明圣人本来就是一个常人。我太高兴了,要向你顶礼。这一下,慌得我赶快扶着他说,我是后生小子,出言狂放,不足为训,望老先生见谅,勿怪!勿罪!这一故事,就到此为止,但梁先生从此便到处宣扬我,为我吹嘘。现在回想当年前辈的风范,如今就不容见到了!

说到这里,我已经把《大学》里的“大人”说得很清楚了,如果还不了解,勉强下个定义吧!凡有志于学,内养的功夫和外用的知识,皆能达到某一个水准,称之做“大人”。至于内养的功夫,外用的知识,要怎么养,研究下去,自然就会知道。

还它的本来面目

现在我们要正式讲解研究《大学》的原文,首先须说明所谓的原文,也叫做“原本大学”或“大学原本”。

为什么呢?因为自宋代以来,尤其是南宋以后,所有印刷流传的《大学》,都是朱熹先生根据他的师承二程(即程明道、程伊川)先生重新改编原本,加上朱熹先生的心得做注解的《大学》章句。最严重的是,自明朝以后,不但根据“四书”考功名,而且规定都要以朱熹为标准。

而我们现在讲解《大学》,就要返本还原,恢复曾子原著的《大学》论文,如果照古人尊称的意思,应该说恢复曾子原经的本来面目,这样并不过分吧!程伊川与朱熹两位先生,对孔、孟之学的造旨,的确有其独到高深之处,也的确可以自成一家之言,但没有必要,更没有理由随便篡改经文,他们的学问主旨,都要“主敬”、“存诚”,随便篡改前贤的原文,岂不是大不敬,太不诚吗?这样就犯了逻辑上“自语相违”的过错了。

但是,我们也须先看一看,听一听程、朱之说是怎样讲呢?如果我们了解程、朱的错误,而《大学》的真面目也自然就出现了。大家且看在《大学》的前面,朱子写道:

子程子曰:《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

嘿!嘿!程朱的理学,最重尊师重道,更重尊敬先圣先贤。《大学》一书,是理学家的儒者们,一致公认是孔门弟子、所谓“先贤”曾子的遗书。但他朱先生一开始,就非常尊重他的师承,叫程子还不够,在程子上面还要加上一个特别尊称的“子”字。不只撇开了曾子不理,而且也摘掉孔子的“子”字,轻慢地换成“孔氏”,竟变成“大学,孔氏之遗书”。这真像明清以来衙门里刑名师爷的笔法,把曾子的著作权,轻轻易易地判归孔子门下,而且还不是指定是孔子受益,不过是孔氏门下的公有而已,因此,宋朝以后,理学家的儒者们,都是自认为直接继承孔、孟之学,当然就可自作主张,随便篡改,曾子又其奈我何:(众笑过后,老师自说:口过!口过!)

不但如此,朱先生又说:“而初学入德之门也。”啊哟!明明本书开宗明义第一句就是“大学之道”。而他却说是初学入德之门。这种笔法、这种写法,如果朱先生在北宋神宗时代碰到苏东坡,他一定写文章大大批一番。如果说碰到清初的金圣叹,可惜他本来就不大注重理学家们,否则,由他来一批朱文,那就更加精彩幽默了!

但是大家不要小看这一段五十六个字的短文,如果我们生在明、清两朝六百年间,想考取什么秀才、举人、进士的功名,就非照此背熟不可,还要牢牢记住朱子的章句是这样说的。假使有半点违反这种思想意识,小则,永远取消考试资格;大则,也许吃饭的家伙也保不住了!学问被禁锢到种程度,还说什么文字狱有多么可怕吗?中国过去的帝王或大政治家们,都有这种人性特点的偏狭习气。以古例今,所以中国文化、文明的进步,始终只能在某一特定的圈圈中打转。孔、孟以后的儒家,也永远只能口是心非的,在高呼万岁陛下声中,承虚唼(shà)响,讨个官做,聊以自已鸣高,学问之道如此而已矣。《大学》中所说的“修身”学问,真的就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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