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李双双》电影中写有一句台词,喜旺说:“你们现在青年是先恋爱后结婚,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这句话在六十年代流传得很广。当时的区县干部“先结婚后恋爱”这种情况不少,我自己的婚姻就是这种形式。
我妻子董双和我是同乡,相离4里地。3岁订婚,婚前根本没见过面,光听说她家比较穷,长得也不好看,额头比较高,眼窝比较深,大约就是“苏小妹”那种类型。我祖父在她的村子当过私塾先生。祖父还安慰我说:你岳父是方面大耳,闺女错不了。可是我幼年的心上,总有一块阴影,可也没机会见一面。
俗话说:饥不择食,贫不择妻。我16岁时本来在洛阳当学徒,1944年洛阳沦陷,我失业回到农村。当时没有职业,又加上兵荒马乱,就在1945年春天,父亲为我仓促完了婚。当时她连件新衣服都没有,母亲染了两个盐袋子,算是给她做了一件蓝布衫、一条灰裤子。
农民有句俗话:新媳妇丑似驴。我第一眼看到她时,确实有点寒心。大约她家里茶饭不好,她长得又瘦又小,脸儿冻得像红萝卜。因为结婚那天太忙,黄昏时我还在送借来的桌子板凳,我累极了,没顾上仔细看便倒在床上睡着了。其实我那时也只有16周岁,也是个孩子。
因为白天吃了些红薯粉条,到后半夜胃酸疼起来。我醒来之后,却发现她在床的一角坐着。她第一句话:“你怎么了?”我说:“胃作酸。”她说:“你找一把芝麻嚼嚼咽下去就好了。”我跑到堂屋找了点芝麻吃了吃,果然胃不疼了。我再看她时,他低着头,好像很胆怯。就在这时,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同情心:在我面前的她也是个人!一个可怜人。我说:“你怎么不睡?”她说:“天快明了吧,还要打开煤火添锅做饭。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我说:“早着哩,鸡子还没叫头遍。”
中国的旧式婚姻就是这么怪,两个人没说过一句话,就好像说了多少年话了。每个人都在无声履行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新婚那几天,说不上有什么感情,我只是可怜她,每天早上要早起做饭,因为没有钟表,吓得她不敢睡觉,一口大锅连饭有三四十斤重,她要端下来。
我当时有一种感觉,这个小丑丫头将和我在风雨坎坷中过一辈子。她将是我生命的同行者,不管是刀山火海!……
在一个封建大家庭中当一个媳妇是很受气的,她们是最底层。我在洛阳解放那一年,已经有两个孩子,她才20岁。大家庭不准有“体己钱”,所以她连买几个鞋子上的“气眼”钱都没有。我经常见她把旧鞋子上的“气眼”拆下来,再砸在孩子们的新鞋上。
1948年我们老家分了家,我在家种了一段地。我们两个锄小谷苗,戴着草帽,提一罐井凉水,千里风吹着。母亲半晌时把小孩子抱到田头来吃一次奶,孩子在树下跳着笑着。那景象,我现在当了作家,回忆起来仍极为向往留恋。
因为我写《李双双小传》小说时,用了她的名字,她只好改作今天的名字董冰。我原来没有发现她有那么强的记忆力,比如30年前我哪一天去北京、哪一天回家,我母亲哪一天生病、哪一天请医生看……凡此种种,几十年过去的事,如数家珍。特别是读书,10年中,她养着6个孩子,居然把从高小到初中的语文、历史课文全部读完。我一共给她买过4本字典,几十年来都翻成了破碎片。到现我写稿子时,某个字想不起来,还要问她。6个孩子不仅全靠她养大、喂大,穿的衣服、鞋子也都是她亲手做。特别是布票紧缺的那些年,她几乎整夜都在缝补袜子和衣服,鞋子一做就是几十双。虽然我后来有了稿费,日子宽容了一些,可她还舍不得给孩子们买双球鞋。
她每天练写钢笔字,我们家大小纸片都被她写得密密麻麻。年轻时,她一坐就坐到夜里两点,一方面做活计,一方面看书。中外小说她居然读了上百部,像《上下五千年》、《外祖母》、《三国演义》、《水浒》、《红楼梦》、《红旗谱》、《创业史》,还有《林肯传》等不知读了多少遍,她还能背几百首唐诗。因为过于劳累,夜里开始失眠,她倒挺高兴,以为这样可以多写点字,后来便发展成了神经衰弱。
“文化大革命”中我被打成“黑帮”,送到西华县农村“劳动改造”,她和孩子们也被赶到乡下,每人只发几元生活费。这时她发挥了一个女人的勇敢和毅力,想办法喂鸡、喂羊,让全家吃饱肚子,在农村过年时,还让孩子们穿上新鞋、新衣服。
最令我难忘的是我的祖父母、父亲、母亲的生病、死葬都由她一个人回老家护养料理。她替我尽了生养死葬的责任,这也是我最感激她的事情。
我现在老了,而且病了,没想到她又成为我的“保姆”,吃饭、穿衣、理发、洗脚、量血压……全靠她,有时写稿子也靠她记录帮助。
我是个作家,她是个家庭妇女。我们每天也有说不完的话,看一本小说、一个电视,评价优劣,感受都大体相同。
“糟糠之妻不下堂”,因为我的良心不坏,到老来我倒是沾了这个农村姑娘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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