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所谓的“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以历史的故事来看,汉高祖打下了天下,当时一切制度尚未建立,刘邦坐在上面当皇帝,有功劳的部将们在下面乱吵,一个读书人陆贾就告诉他,必须要建立制度。汉高祖说了一句话,那一句话就是“自暴”。他说“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就是骂那个读书人,意思是说老子的天下是打来的,你懂什么?!就是这个态度。
碰到陆贾这个书生,那是真书生,真是儒者,他说对啊,“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天下可以从马上打来,但是天下不能在马上治之。如果你这样了解《史记》上的记述,那就一点味道都没有了,因为他们当时对话不是文字。他们的对话就是:老子的天下是打来的,你吵个屁啊!那个陆贾就说:好!天下是打来的,你不能永远打下去吧?汉高祖聪明,态度马上变了,他说对啊,那怎么办?陆贾说我有办法。高祖说好!你弄个计划来,我看看。这是描写汉高祖“自暴”的一段。
再说汉高祖在“自弃”的时候,是没有起来打天下之前,整天喝酒,当个里长一样的小吏,什么都不管。朱元璋也是一样,没有饭吃当和尚,到处流浪。他们这些人,也不晓得自己后来能当皇帝,那个时候非常“自弃”。
再说“言非礼义”,我们看到历史上项羽和刘邦对立的时候,项羽当时很得意,“言非礼义”,说话狂妄。历史上记载,他年轻的时候,读书不成,去学剑。可见他功课不好,书读不好,老子不读书了,去学剑术武功。学剑又不成,可见他很没有耐性,然后就读兵书,因为学剑是一个打一个的,没有意思,他要学万人敌。看见叔叔在那里读兵书,研究军事嘛,他就想学万人敌。项羽万人敌也没有学好,历史上描写他这几句话,就是“自暴”,最后失败了,八千子弟都打光了。一个撑渡船的老头劝他过江回家去,家乡还有年轻人会跟你出来;但他说无颜见江东父老,没有脸回去。还有人说项羽晓得不能上当,只有一只船,这个老船家,你晓得是不是敌人的?万一渡江一半,把他丢下水,那就完蛋了,他宁可干脆自刎。这是后人的猜想,实际上,他到失败的时候无颜见江东父老是真话,那个心理已经低沈到“自弃”的境界了。
再看南北朝时那个苻坚,淝水之战,苻坚要来打南方,那个威风之大,有人说江不能过啊,你准备不够。他说那一条小水,隔得了什么?我的部队那么多,“投鞭断流”,每人手里的马鞭丢到江里去,水都可以截断,都可以当桥过去,怕什么?结果他被打得片甲不留。那一种话,就是“自暴”的话。
换一句话说,“自暴”就是狂妄,每人都容易犯这种心理的毛病,有时候道理上知道,但当情绪高涨修养又不够的时候,不应该讲的话就冲出来了。譬如我们看到有些人,有时候脾气一来,天不怕地不怕,老子什么都不怕;真到那个时候啊,什么都怕了,这个是修养的问题。
所以讲“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这个“身”字要注意,心理的修养到达了,生理上气质变化了,自己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行为自然都是合于“义”的修养。人的高贵气质并不是故意装的,而是学识学问和道德修养来的。所以要“居仁”,要住在那个“仁”的境界,也就是说一般讲学问修养的人要随时在这个境界,定在这个境界,“由义”起的作用那个行为自然合于义理。如果不能这样,孟子说就叫做“自弃”。
所以我们特别强调一点,希望青年同学们注意,我们一般人的心理,随时随地不是走入“自暴”就是走入“自弃”的境界。要能够既不“自暴”、又不“自弃”,非常平稳,也很平凡,那就是最大的成就,就是最高的学问。
所以孟子强调:“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他提出来传统文化中“仁”与“义”两个修养的目标,包括的意义很多,方法也很多,不过他讲的是原则。
“仁”是一般人的“安宅”,等于我们的家,我们这个身体疲劳了,回家去,到房间上床去休息,这个床是我们的“安宅”,对不对?那么,除了房子是物质的以外,我们有个精神的房子、精神的床铺,就是“仁”,随时随地心都住在“仁”的境界。
“义”,人在外面马路上走,路是物质世界的路,我们自己精神世界的修养也有一个“正路”走,就是“义”,是处处合理的意思。他说一个人读书求学问,不是求知识,中国过去读书受教育的目的是完成一个人的修养,随时随地身心性命在这个“仁”与“义”的境界之中。
所以“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他说一般人荒废了自己的房子,就是心理上那个“仁”的修养,抛弃了“仁”的境界,偏要向外面乱找。他说人生都想走一条路,但是不晓得哪一条是“正路”,走的都是歪路,抛弃了“正路”而不走,这是人生的悲哀。
由孟子这一番理论,从上面读下来,记载了他对于战国整个时代的悲哀。他所看到的,所接触的,都是自以为是的第一流的帝王人物,这个时代,这一班做领导的诸侯已无可救药,天下国家要大乱了,所以他感到非常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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