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三个观念,有三个层次,认为一个诸侯国家的领袖,是第三等重要,而以老百姓为最大。一个国家的构成,最重要的是人民与土地,没有人民、没有土地,就无从去建立一个国家;光有土地没有人民,也不行,所以人民最重要。其次是“社稷”,就是国家的区域范围,这是次要的;至于领导的人,则是第三重要。所谓“轻”,是与前两者比较起来,较轻而已,并不是不重要。“民”、“社稷”、“君”,这个顺序有逻辑性。所以古文看起来简单,其实有深刻的逻辑内涵。
于是孟子按照这三个层次,依秩序解释说,“得乎丘民而为天子”,获得山泽丘林间人民的拥戴,即可为天子。“丘民”就是一般从事农林畜牧等业的老百姓,也就是全国人民。其次,一个知识分子读书人,得到了天子的欣赏,就可由天子封他做诸侯,只要这一个人同意就可成王。正如前面所引唐太宗的话,“待予心肯日,是汝运通时”。这是家天下的制度,天子就有如此之大的权力。
一个人得到天子的欣赏,就可以为诸侯;反之不得天子的欣赏,则没有办法。例如唐朝,可以说是诗的朝代,不但唐朝历代皇帝的诗都作得不错,国内诗作得好的,也很多很多。这些诗人中,有幸有不幸,而他们的幸与不幸,有形无形之间,主观或客观上取决于皇帝。像前面所说李白,由于皇帝的高兴,写四首《清平调》,可以叫贵妃磨墨,近臣脱靴。而孟浩然,也是因诗名动天子,却因为“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两句诗,失去唐明皇的欢心,而坎坷一生。唐朝也有一位名士,被宰相推荐到朝廷时,为了“长日惟消一局棋”这句诗,皇帝认为他太懒,不能用,几乎断送了仕途。这些故事,都足以证明过去帝王政治,“家天下”的时代,“得乎天子为诸侯”,只要皇帝高兴,封王都容易的真实情形。
“得乎诸侯为大夫”,次一等的,遇不到天子,如果能够遇到诸侯或后世的巡抚、御史等,获得他们的欣赏,则可做他们的清客、秘书等,也可以度过一生。
这三个层次比较起来,最难的,成就最大的,是获得全国人民的拥戴,则可以为天子;讨一个人的好感,只能得诸侯;再下一等,讨长官的好,只能做一个秘书、科长,当伙计。这三个层次,也说明人心向背的重要性。孟子说这些话,正是因为他看到战国当时那些诸侯们,对上目无天子;诸侯之间,谁也管不了谁,谁也不理谁;对下面的部属百姓,生杀予夺,全凭个人的喜怒,并无法制,偶然对谁不悦,就是烹,把所不高兴的人,投下油锅。孟子讲这些话,居然不怕被烹,可见他有多大的勇气,多丰富的正义感。
另一面,也由于孟子的学说和道德的修养,到了晚年,声望太高了,诸侯中谁也不敢烹他;假如早几十年,声望还没有建立起来时,也可能被烹的。在那个时代,没有什么叫做法律,只有权力,权力就是法律,只要有权力说烹谁就烹谁,要剐谁就剐谁,让谁做官谁就做官,想如何便如何。而孟子处于这样的时代,敢于说这些话,所以今日配祀在孔庙,的确是有他的理由和价值的。
孟子接着说:“诸侯危社稷,则变置。”一个诸侯如果政治行为、政治道德不够,使全国不能安定,老百姓吃苦,乃至社稷倾危,有亡国的危险时,那当然会变乱,老百姓要革命了。像今日有些集权国家,人民生活如同处身地狱之中,自然要起革命,处处有反抗事件。这是说领导天下的问题,读中外历史,都不能违反这个原则。这是天道,也是人道,一个国家如此,一个机构也是如此。所以大家读书,看到政治上的事,不要以为只是政俯机关、政治机构的事,因为个人的做人处事,就是政治的基础。开公司、设工厂、办学校,不论从事任何行业,都是在政治原理之中。所以不要向外要求,先要求自己的思想、人格达到君子的修养,再谈事业。
他又说:“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上古的政治,皇帝还怕天管,也怕阎王,怕社稷坛的神。回到内宫,还怕太上皇和皇太后,见到父母仍然依家法,跪下来称儿臣。有小说上描述,唐太宗那么狠的人,生病看到鬼,要叫四位将领为他夜里站岗才能入睡。梦里见到阎王,也害怕得很。也许这位阎王是大政治家,对他还是平起平坐,蛮客气的,而且阎王也无权审问人间帝王,要送到天上由玉皇大帝开庭,阎王只可以像检察官一样,坐在一边当面对质。这位阎王和唐太宗交际了半天,还以筵席款待。唐太宗发现地狱里没有南瓜,拍阎王马屁,答应送一个南瓜去。他醒来以后,南瓜易找,可无法找到一个脚夫去送,于是下令全国,找一个下阴间送南瓜的人。结果有一个名叫刘全的老百姓,愿意担任这份工作,于是“刘全进瓜”,将一个大南瓜顶在头上死掉了。据说现在阴间已有了南瓜,那是刘全送下去的南瓜子做的种。
当然这是小说中杜撰好玩的故事,但是透过小说看到背面,就反映出民族的文化思想,知道中国的帝王,在神权的面前,他还是老百姓。神权为什么有这么可怕的威力?在西方文化里讲是上帝统治一切的宗教观念,在东方和中国那是因果的原故,虽为帝王,也逃不出因果报应的规律。阎王、玉皇大帝、上帝本身,也一样逃不出因果的规律。因果并不只是佛教的教理,在佛教未进入中国以前,中国的《易经》,全部都是讲因果的道理。佛教进入中国之后,因果之说就更加重了份量,而且更普遍了。所以刘全进瓜以及后来的唐僧取经,这一连串的描述,都是基于因果的观念所发展出来的。
《孟子》这里的一段也是基于这种观念而来的。如果不懂得这一哲学,就看不出孟子这里讲些什么,也许会说他是“迷信”祭祀,其实不然。
再从“变置社稷”上看,中国的文化,神权超越了人主之权,大家都恭敬祭拜,可是拜了不灵的话,照样请下来,变更位置。中国人的玉皇大帝,高在三十三天之上,等于西方人的上帝,我们不知道大帝和上帝,有没有在天上见面打过交道。这位玉皇大帝,是姜太公封神时候封的,本来姓张。最近不知道谁接到三十三天的电报,说玉皇大帝已经换了人,大概是忘了放什么文曲星、武曲星下凡来管事,或者不小心让天罡地煞者流到凡尘来捣蛋,把全世界搅得乱糟糟,有亏职守,只好下台,由姓关的关羽接了帝位。所以现在是“玉皇大帝关”,关大帝吃香了。
如果研究中国的宗教,固然不像西方人说的中国无宗教,但也不一定是多神教或一神教,中国可以说是民主的宗教或宗教民主,对哪一个神都好。耶稣来了,请上坐!释迦牟尼来了,请上坐!穆罕默德来了,也请上坐!谁来了都好,都请上坐。结果大家“团团坐,吃果果”,五教合一,都好。凡是做好人做好事,都值得恭敬,都值得拜的。如果做了坏事,就使用民权,把你换掉,就再也不拜你了,这是中国文化中宗教的特征。从这一方面去研究,就知道中国的政治哲学是人道第一。
西方的宗教,上帝永远是上帝,也讲长生不老的。所谓永生,是人死了以后,等到世界末日,这些灵魂都复活了,接受神的审判。但是,人永远不能做上帝。中国与西方不同,玉皇大帝如果犯错而堕落,一样下地狱;人的道德够了,也可以成佛,也可以做玉皇大帝。如果研究比较宗教,那是一大学问,妙不可言。
孟子这段话是说,神有无上权威,如果道德不够,一样要请他下来。菩萨是人造的,人不拜他,他成什么菩萨!至于说上帝,不去信他,你上你的帝,我下我的帝,也无不可,这是人道的重要。那么儒家的人道,是以什么为中心呢?以“心性德行”为中心,一个人的心地不好,一切都完了。
回头再看“民为贵”三个字,民就是人或人们,以人的意志决定一切。意志的进一层,就是“心性德行”决定一切,这是中国固有文化中,一个很深奥的政治哲学思想。我们看下面一段,更可明白这个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