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孟子说到教学方法的五个重点。
第一种“有如时雨化之者”。所谓“时雨”不是时时下雨,而是天旱久了,田里的禾苗就快要全部枯死,在这重要的关头,突然来一场大雨,把禾苗全部救活了,这场雨就是“时雨”;适时而至的雨,一般人的口语叫做“及时雨”。“有如时雨化之者”,或是当人在疑难未决的关键时候,应机施教,这时等于机锋相对,豁然开朗,心开意解。这种情形,有如古人说的一句成语“如沐春风”;或是扬眉瞬目,领会于心,这是属于有形、无形中受感染而来,并不是后世带有强制性教育管理的内涵。这种诱导式的,比较自然的影响,就像古诗所说“细雨湿衣看不见,好花落地听无声”,是不着痕迹地产生影响,改变了一切,这真是“时雨化之”的最高境界了。
第二种“有成德者”。以中国教育状况而言,孔子的教化,就是造就了一生德业的成就,所谓三千弟子,七十二门人,都得其“时雨之化”。另举一例来作比较以说明。
隋末有位学者王通,造就了一个时代,在他死后,他的弟子门人私谥他为“文中子”。他生逢隋末的乱世,为了中国历史的继往开来,他本想自己出来有所作为,后来与隋炀帝见面一谈,知道时机未到,于是立即回到河西,教化子弟。三十年后,大唐开国的文臣武将,如房玄龄、杜如晦、魏征等人,大多是他的学生。可以说在他的教化之下,开创了历史上一个新的时代,这正是“有成德者”的说明。可惜一般研究历史文化的学者,很多人都忽略了他。
第三种“有达财者”。是去教人发财吗?当然不是,在古代“财”与“才”两个字有时候简化,可以通用的,就是造就智慧、学问非常通达的人才。教化出一个“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达才,是很不容易的。明清两代五六百年间,是以八股文体为标准考试取士,限于宋儒四书章句范围,这种作风,实际上扼杀了天下英雄气。
清末变法时,有两句话说“消磨天下英雄气,八股文章台阁书。”因此大家纷纷要蓷勫科举制度的框框,希望学术教育开放自由发展。但清末民初之间,在极力蓷勫八股取士制度以后,近百年来的现代教育,又限于当局自定的思想意识形态之中,学术科目形成新“八股”,比之旧八股更拘束困扰人才。如此过犹不及,要想造就通达之才,更不可能。在我“顽固、落伍”的思想中,看到现代的教育,则有无限的悲凉、哀伤。尤其现代教育造就出来的人才,通才越来越少,专才越来越多。专才固然不错,但是一般人意识都落在框框条条款款之中,很难跳脱。再看未来时势的演变,是趋向专才专政,彼此各执己见,沟通大大不易,因此处处事事都是障碍丛生,这都是更加严重的问题。
能够明道而又通达的人士,愈来愈少,社会也愈将演变得僵化。在这些问题还未表面化的时候,这个道理,大家不会有深刻的了解,我在这里先作预言(编者按:讲此课是一九七六至一九七七年之间),在今后的五十年到一百年之间,全世界即将遭遇到这种痛苦。虽然我这个预言,似乎言之过早,而言之过早的人,往往会像耶稣那样,被钉上十字架。但是言之过迟,则于世无益;如果不早不迟地说出,则恐怕来不及了,所以只好在此自我批判,有如痴人说梦,不知所云了。
能够明道而又通达的人士,愈来愈少,社会也愈将演变得僵化。在这些问题还未表面化的时候,这个道理,大家不会有深刻的了解,我在这里先作预言(编者按:讲此课是一九七六至一九七七年之间),在今后的五十年到一百年之间,全世界即将遭遇到这种痛苦。虽然我这个预言,似乎言之过早,而言之过早的人,往往会像耶稣那样,被钉上十字架。但是言之过迟,则于世无益;如果不早不迟地说出,则恐怕来不及了,所以只好在此自我批判,有如痴人说梦,不知所云了。
第四种“有答问者”。有问必答,无问不答。可是有的人,只是听老师讲而不问;去看老师,也不是质疑,只是想听老师讲课,却不知道问题在哪里,因此找到老师也提不出问题来。这是最近几十年来的现象。以前的学生,很会提问题,老师也会答。例如禅宗的教育,有人问宋朝的大慧宗杲禅师:“眉间挂剑时如何?”他立即答道:“血溅梵天。”同时又连下几十个转语,这就是会问会答。现代的人,既不会问,给他说了答案也没有用,也听不懂。
第五种“有私淑艾者”。现在一般人所称的“私淑弟子”,就是根据孟子这句话来的。有时觉得中华民族很妙,我们每感叹今日青年,不懂自己的文化,但也常接到陌生青年的来信,下面署名“私淑弟子”,意思就是并没有直接听过课,也没有见过面,只是读了著作,而对作者非常敬佩,感到从著作中学到了学问,受益良多,便认作者为师,而自称“私淑弟子”。
孟子提出了这五种教化方式。孔孟的教化,因古代文字简化,从他们教学的经验,确定有一个范围,但这个范围,也可以融会贯通古今中外的教育思想与原理。又例如印度释迦牟尼佛的教育方法,也和孟子这里所说的差不多。在他的教育方法中,关于“答问者”的方式,就有四种答法:
一、决了答:这近似于现代考试的是非题,为提问题的人作一个肯定的答复。例如问:明天我可不可以来听课?答复:可以。凡是肯定性的、否定性的,以及对事物有决定性的答复就是决了答。
二、解义答:这是解释性的答复。例如问:为什么明天我不可以来听课?答:明天是假日,这里不上课。孟子对于学生们的问题,许多都是用“解义答”的方式作答。
三、反问答:就是以问题来答复问题。例如问:停电了,电梯不能动,怎样下楼呢?答复说:你不能用脚走楼梯下去吗?这种答复的方式,除了答复问题外,还可以在无形中训练受教者的思考能力。
四、置答:所谓置答,就是把问题搁置,默然不语,不作口头答复,实际上,是逼他启发本有的智慧。但是这种不作答复,有时正是答复,因为有许多问题是无从答、无法答、不该答或不便答的。所以圣人亦有所不答。孔子、孟子都碰到过这种情形,释迦牟尼佛对于这些问难也是置而不答。假如我们问先有鸡或先有蛋?置答。问先有男的或先有女的?也置答。因为这些问题讨论下去,争辩将无止境,这不是人类的一般世俗知识所能了解的事,因此默然不语而置答。
古今中外,人心到底是相同的,公孙丑问孟子“道”,也和现在有许多同学向我问禅和佛法一样。公孙丑问孟子:“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公孙丑说,道真是好极了,可是太玄妙、太难了,像登天那样难,就是学不会,达不到。为什么不设法使人容易学呢?这就像有人说,我们中国文化不科学,何不用西方的科学方法,把它一条一条列出来,或者编成一个公式,大家照着公式天天去做,不就可以学到了吗?
例如有一个青年同学说,看不懂《易经》,现在看了英文本的《易经》,一看就懂了,因为英文的《易经》,上面清楚列出来了。我反问他说,真的吗?可是我读了几十年的《易经》,也还不敢说完全懂得;你花三五天时间,看了英文翻译的《易经》,就说懂了,你既然懂了,为什么又来问我呢?
然后我告诉他,外国人多半只知道一点皮毛,就立刻翻译,立刻发表,自以为已经精通了。一个教育家,谁不想把这“道”传给别人呢?但有时候正如佛所说的“不可说”、“不可思议”。但“不可说”并不是“不能说”,“不可思议”并不是“不能思议”,而是对于至高无上的“道”,只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因为没有办法用言语文字表达清楚。所以公孙丑对于“道”很困惑,也希望编纲列目画成框框,像现代的统计表一样,一看就懂。
于是孟子告诉他:“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绳墨”就是木工用来划直线与方格的工具,叫做墨斗。一个好的木匠,不会为了徒弟太笨,而去改变原来已定的标准;因为一加一必定是二,一加二必定是三,没有办法改变。羿教人射箭,也有一定的标准,不能因射不好而改标准。发射人造卫星,也是不能违反大自然的规律。
这便是“君子引而不发”,所以教化最高的道理,是引发人性中本自具有的智慧,“无师自通”,并不是有个东西灌注进去使你明白。这种启发式的教育,活活泼泼的,如孟子所描写的“跃如也”,因此可以不偏不倚,“中道而立”。如果老师呆板地告诉学生,填鸭式的教育,那就钉在一个死角,钻到牛角尖里去,就不是“中道而立”了。
如果老师呆板地告诉学生,学生虽然懂了,但已经落后了几十年,等到学生赶上老师,老师又往前去了。而教育的目的,是希望后一代超越前一代。如果引用禅宗的教育方法,来发挥孟子的教育思想,可举出很多很多的例子。禅宗的大师们,经常用这种“引而不发”的教育手法,对于聪明、伶俐、有智慧的人,轻轻点拨一下,使人自肯自悟,不然就是“误”了。现在这里只做一个概略的介绍。
宋代有一位大禅师,遇到一位学问好、官位高的人,很恭敬地向他问道说:“何谓黑风吹堕罗刹鬼国土?”意思是,什么是突然一阵黑风,把人吹到恶鬼的国度里去?这位大禅师,本来是一脸的慈祥,听了他的问题,突然变得一脸怒容,一拍桌子,瞪眼看着他,大声斥骂道:“你哪有资格来问这句话!”那位大官,原来很恭敬地请教,当场无缘无故挨了顿痛骂,火可大了,回骂道:“你这个和尚,**!我客客气气问你……”还不等他说完话,这位大禅师立刻笑着说,你现在正是被“黑风吹堕罗刹鬼国土”了。这位大官忽然大悟,马上跪拜礼谢。
这就是“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禅宗的教育往往是这样。这还是容易了解的,有时被大师们蒙了一辈子。曾经有人写一部小说,描写有一个人武功最好,人也聪明,自认为天下第一。可是,另有一个人对他说,只要你能答复我一个问题,我就承认你是天下第一。这人问:什么问题?那人就问:你是谁?于是这个武功高的人自问:我是谁?可是答不出来,便一天到晚自问我是谁?就此疯了。
这个“我是谁”的话头,也正是孟子“君子引而不发”的教育原理,必须要“能者从之”。如果不是“能者”,是会发疯的。懂了这种道理,再去参禅宗“我是谁”的话头,也可恍然而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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