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言“失道以后德,失德以后仁”,细解此语,我们可以悟得道与仁的内在逻辑关系。这要求我们不可对此语做简单的文本解读,而要从形而上学的高度分析其内在的逻辑与内涵,要从老子作为一个宇宙终极追求者的角度来体察其言词中的深刻内涵,要得意而忘言。“失”为离、为散,道为终极存在,道——德——仁,这是一个人离开本然、质朴之道而走向人为——即“伪”——的过程,也是一个道体本身由最高存在走向人伦日用的过程,是一个“朴散为器”的过程。道是终极存在的绝对要求,德则人对道的主动承接。“德者,得也”,人作为万物之灵,主动体认道的述求,遵从道的要求,即为“得道”,体现出人之德,人之有德即为仁,仁就是大道流行的产物,是天道对人的要求,也是人对天道的体认。仁已离开本然之道,由“朴”向“器”转化,但仁之“器”是具有超越性的灵性存在——人,虽已由最高的形上存在向具体的(人)类存在转化,但必竟离道不远,还具有极高的“朴”的性质,并没有转化为形而下的、功利性的、属于物性的规律,故仁仍是具有超越性的形而上的存在。
道作为最高的存在,化育人与自然万物,人只是道体流行的一部分,人作为一种类存在只是天道这张无所不在的网上的一个结点,以此一点无法知晓整张网的真实,部分无法把握整体。但人作为具有自我意识的存在,总是不满足于作为一个有限的点而存在,总是希望突破这种局限,达到对本然之道的体认,故老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为人的体道、达道提供一种指引。但老子所言之道并不是对道的彻底言说,只是“强为之名”,故老子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仁作为道对人的要求,虽仍是形而上的存在,但却是(归)属(于)人的存在,仁就在人之中,是人之道,是人的规定性,仁与人一体存在,所以人可以把握人之道——仁,孔子贵仁就是贵道,贵属人之道。孔子言仁的本质是对道的言说,是对(属)人(之)道的言说。当我们思考“什么是仁”这一问题时就会发现,原来仁也象道一样,没有准确的定义。在《论语》中,孔子对不同的学生问仁都有不同的回答,这不是孔子在故弄玄虚,而是因为作为形而上的存在,仁与道一样都是无法定义,无法言尽的哲学语言。道是相对于人与自然万物的共同的最高哲学抽象;仁则是只相对于人而言的的最高哲学抽象,故道和仁都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精神感悟,具有一定信仰的性质。“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孔子的“罕言”既是因其难言,也是对为人之道(仁)的尊重。孔子所言之仁都是仁在人的行为中的具体表现,而不是真正的仁本身,故孔子不因为某人做了某种仁行就称之为仁者,就是说仁的本质不是要求人如何去做的行为规范,而是在仁行中蕴含的合于大道、与道偕行的人的品质,是在人的视听言动中体现出来的一种人生境界和生命深度,是道在人身的大化流行。在仁的境界中,人的行为自然产生的利他的结果能够使言说者用“仁者,爱人”、“推己及人”等来解释仁,但此种言说都是仁的外在表现,而不是仁的本质、不是真正的仁本身。
老子所言之道是万物之道,是一种终极的、绝对的、永恒的、无限的存在,是生长、统辖、决定万物的根本力量,是对包括人在内的万事万物的支配力量。仁是道对人的要求,是(属)人(之)道,也是道在人身的体现,仁的学说则是人对道的自我体认的学说,言仁的本质是在言道,言(属)人(之)道。所以说,老子与孔子在本质上具有共同的天道观,只是彼此对天道的关注点不同,老子的用力处在于追求作为万物之始的、主宰万物发展的、亘古既存、无始无终的本然之道;孔子的用力处则在于道在人的流行——(属)人(之)道,即为仁。但是,本然之道是人的思维所不能达到的至高境界。虽然人类的思维总是在向无限处扩展,但此扩展总是停止在现实的点上,即思维的指向虽是无限的,但在现实的点上,思维总是有限的。而本然之道是无限的存在,有限的思维不能掌握无限的天道。故表达于人的言语中的天道从来都是人的有限思维对本然之道的有限认知。本然之道只能是人类思维的所指而不是能指;只是思维的一种指向,却不能真正被思维所把握。孔子则把对天道的追寻停止于人的领域,体悟天道对人的述求,或说在人的域界里把握属人的天道。所谓“天道远,人道迩”,道在人的日用伦常中的表现就是仁,所以孔子贵仁。仁的境界就是道的境界,虽不是本然之道,却是属人之道,是人之为人的根据。故仁并不是常人所能达到的,孔子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也正因为仁的难以达到,所以孔子进一步把仁具体化为人们视听言动的行为准则,即礼的要求,以使人更明确地知道如何做才能达到仁,故孔子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礼就是仁在人的行为中体现出来的行为准则,这已不是本文要讨论的内容。总之,道是万物共有的,仁则是人所独有的,道与仁不是分离的,仁是道对人的言说,仁是道在人的体现,也是人对道的体认。人立于道即为仁,但不是道的全部;道蕴含仁,但不只是仁。道与仁只是共同的哲学思想在不同思维领域与不同关注点上的不同表达,在本质上具有一致性。老子所言之道体现在其自身之中,表现于其行为中仍然是一仁,而孔子所言之仁客观上亦是对天道的遵循,其内在的本质亦是道,支撑仁的思想和行为的内在力量仍然是天道的流行。老子与孔子分别注重了问题的一个方面,故成道家与儒家之分,并形成不同的体道、达道之路。(孙铁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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