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就是一条一条分析内圣外王的成就。内圣外王这一个观念,是宋朝理学家们所惯用的一个名词,实际上这个招牌是庄子的。他们拿来用了以后,反过来就骂老庄,这种学术的态度很不严谨,很不应该。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马上问题来了,所谓圣人的修养,如果只限于通达人情物理的,也不够圣人的资格。所以圣人不只了解人情物理,还有进一步更高的通达。
“有亲,非仁也”,这个“仁”字,与儒家解释仁义道德的仁,并不违反,而是对孔孟思想更扩大的注解。“有亲”,亲人的私情,所谓真正的仁慈,如果还带一点亲人的私情,已经够不上仁了。讲到亲与仁,儒家所谓的仁,同佛教的慈悲、基督教的博爱,都有相同之处;不过范围解释说法各有不同。
历史上宋明理学家常跟佛家的思想有争论,理学家说你们佛家讲慈悲,不错啦!慈悲就是我们儒家讲的仁,但是你们佛家讲慈悲,是莫名其妙空洞的口号,不着实际。佛家的慈悲是平等爱人,儒家的仁也等于慈悲,但它是有范围有层次的爱,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先把自己小孩照应好,再把力量爱心扩大,爱社会上其他的孩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把我的父母老人养好,有力量才养你的父母,养社会大家的父母。嘿!你们佛家呢!不然,慈悲平等爱一切众生,众生那么多,怎么爱啊?
理学家说假定释迦牟尼佛,跟孔子两人站在河边,看见两人的妈妈都掉到河里去了,请问释迦牟尼佛你怎么办?先救自己的妈妈,还是先救孔子的妈妈?如果先救自己的妈妈,那不够慈悲,众生平等,两个妈妈都是要救啊!儒家不同,孔子当时会毫不客气,先跳下去救自己的妈妈,再跳下去,救你的妈妈,是有一个程序的。所谓“亲亲”,把我的亲人先安置好了,再把我的心量扩大,就是叫公啦。“仁民”爱别人,爱社会,把人类都爱了以后,再“爱物”;所谓行人之道,有它的步骤次序。这个道理,我们要搞清楚了。
庄子这里,等于对儒家没有批判,可是下了一个注解,“有亲,非仁也”,所以仁慈是爱天下,没得私心,中间有所亲,有所偏爱,已经不是仁的最高目的了。如果是个大宗师,圣人之道,爱是普遍的,像下雨一样,并不是对于青菜、萝卜,或者人参、当归就多下一点;那些毒药、辣椒、麻醉药,就少下几点,不是如此,而是好坏一律平等。所以说,“有亲,非仁也”。
“天时,非贤也”,这也是春秋战国时代,对儒家的批判。当我讲《孟子》的时候,我一定替孟子辩护,现在对不起,我已经没有义务替孟子辩护了,我现在是讲《庄子》,我得了他的钱,就要站在他的立场说话。孔子在《论语》里提到,“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儒家所谓圣贤之道,非其时不出来,社会环境不对不出来。但是庄子认为真正的圣贤,没有为己,所以不论天时合不合,都要出来,艰难困苦更要出来,这才是真正的圣贤之道。但是他又转过来说,“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这一句话,也有一点骂儒家人的味道,批驳儒家有点利害不通之处。历史上看到很多读死书的儒家人,都有这个味道,庄子在当时前后也看到很多,所以他认为这一般知识分子,没有得道,不懂利害的关键。
道家的所谓通利害,是怎么通呢?历史文化上常有诤辩,儒家理论主张所谓临危受命,时代愈艰苦,愈要站出来,救社会,救国家,救天下。可是在中国历史上的儒家人物,真做到临危受命的,并不太多,不得已的倒很多。道家表面上看来,好像不走临危受命这个路线,多半认为时代狂澜不能倒挽,而走隐士的路线。历史上儒家,经常标榜中流砥柱,或是倒挽狂澜,气派都很大。中流砥柱,等于说台风过后,石门水库的洪水流下来,一个人站在水中要抵挡水流,大概早就被水冲跑了,砥不住的。所以道家不做这种笨事,中流砥柱看起来很伟大,在那个时势的潮流下,除了一个人送命,历史上可以留名之外,对于社会没有贡献,对于国家没有补益。
道家认为要顺自然之势,就是所谓应用之道;明知洪流一下来,不是堤防能阻隔得住,所以要计算雨量多大,流程多远,等到水流到关键点,打开一条水沟,顺势把水就轻轻带走了。政治也是一样,所谓四两拨千斤,就把那个时代扭转过来了。所以说救世之道,必须要通利害,利害不通,非君子也。
站在道家的立场看,儒家是那么的窝囊!可是话又不能那么讲。我们回转来看《易经》孔子的思想,真正研究孔子,不能够只拿四书五经做代表,四书里的一部《论语》,有十分之二是关于学生的,只有一小部分是关于孔子的。要研究孔子真正的思想,《易经》之中,倒是孔子的思想为多;此外,要深通《春秋》,才了解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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