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讲庄子所提出来的全德与全才。一个能够成道的人,能够升华的人,或者要在这个世界做一番大事业的人,必须要具备两个东西,就是全才与全德。全才已经很难了,再加上全德就更难;有才无德也不行,有德无才也不可以。有德无才可以修道,但不能入世;有才无德入世很危险,不但危险了自己,也危险了世界,所以要才德两全才能入世。上面借用孔子的话,所以说一个人“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
“使日夜无郤”,“无郤”不是退却的意思,而是昼夜心里没有杂念。拿佛家的话说,没有烦恼。所以,前面我们讲到佛学的道理,说到一个人的修养,所谓大阿罗汉境界,“身轻如叶,昼夜常明”,就是没有睡眠了。心中也没有烦恼,也没有梦,到这个境界,“而与物为春”,同万物相往来,是神仙的境界,身心永远是春天,永远年轻,永远愉悦的。
“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这个接是接天地之灵气,换句话说,是天人相交;宇宙的生命,互相交接在一起。“而生时于心者也”,随时生生不已,心境永远是春天一样,永远常春。元朝开始以前,成吉思汗曾为长春真人丘处机,修造一座长春宫,道理就是这个地方来的。事事长春,没有衰落,没有烦恼,“是之谓才全。”换句话说,这样才全的人,才能达到道德的充实。
鲁哀公又问怎样叫“德不形”呢?一个人内在道德的充沛,外形上看不出来,这个非常重要。有道德之上,如果外貌也摆出一个道德的形态,那就是有限的道德了。可以叫他有限公司。道德真充沛的人,外表很平凡,就像文学里讲的,“学问深时意气平”。一个人学问成就深沉了,他的意气也没有了。这句话看起来很平常,实际上很重要的。我们晓得古今中外的知识分子,他们的争论与心理上的战斗,比什么都厉害。普通人活着都在争,是贪心所起的争,是争利害。知识分子的争,比普通人所争更可怕,是所谓思想之争,更超过于利害之争。
所以真做到学问深时意气平,就是无诤,那就是圣人境界了,叫做得道的人。平常看这么一句话,“学问深时意气平”,好像很容易,做起来是非常困难,因为意气很难平和。知识分子能否够得上这个标准,全看他的意气能不能平。至于庄子现在所讲的“德不形”,是有道德而不形之于外,那比意气平的境界还要高。哀公问,怎么样才叫做德不形呢?有个道理。
科学上、物理上,常用“水平”这两个字;水平这一句话,首先出现在《庄子》。“平者,水停之盛也”,他说这个水真正平了,就不流了,所以叫做水平。水有一点点倾斜就会流动。“其可以为法也”,所以打坐修道达到此心定下来,不一定盘腿,而是这个心像止水一样,不流动了。什么叫做定?什么叫做道的境界?古人形容只有四个字,“止水澄波”。像水一样停止不流,像秋天的寒潭一样平静。在台湾这里,我没有出去走过,没有看见,像我们江浙一带,水绿山青,古人的诗,“为爱名山入剡中”,就是形容这一带的山水。这种一清到底的水,就叫做澄波。有时候看到水不流,是碧绿的青颜色,但不是死水喔!死水的绿看不到底,那是有毒的。活的水发青绿色,同树一样,那非常好看。看了这一种水,心境自然会清凉了。
所以说,水平不流,如止水澄波,人能做到,“日夜无郤”,日夜都是在这种境界上,就是道德的修养。庄子很明显地告诉你方法,此心如水,不流了,杂念妄想都没有了;喜怒哀乐的水不流了,但又不是死的,而是活的;就像一面镜子一样,照见了喜怒哀乐,但是它止水澄波,不流。
佛经上告诉我们静坐的方法,开始像一杯水一样,这一杯水是浑浊的,慢慢自己感觉到了,不静坐还好,一静坐以后,思想杂念反而特别多。有人问佛,佛说这是当然,一杯水摆在那里,看不到泥渣,等到慢慢澄清的时候,就看到灰尘泥渣;慢慢澄清久了,灰尘泥渣都澄到底了,然后倒掉这些泥渣,水完全变清了。那是释迦牟尼佛在印度讲的,庄子的时间当然比他后一点,但那时中印文化还没有交流。庄子讲出这个方法,“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要人们效法水平,止水澄波,心境慢慢地修养,道德就充实了。他这个说法,与释迦牟尼所说却是相同的。
“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内在的心境,永远保持这个境界,而不受外界的影响。外面的境界不管如何,骂你也好,恭维你也好,
乃至看到得意失意也好,此心水平不流。如果说,打坐时或者做得到,做事的时候就做不到了,那不算数。要能够入世,要能够做事,喜怒哀乐都有,而自己那个心境的修养,等于一杯清水摆在那里,没有动过。所以有这种修养,可以出世,也可以入世,从外形上是没有办法了解的。玄奘法师有八个字说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道德的修养,到达这个“成和”的境界,就是《中庸》所讲的“中和”的状态;换句话说,这才真正成就了和平,心境的平和。修不是修道的修,而是这条修长的路,这个希望和前途;这个才叫做内德修养。所以,内在有这种道德的修养,“物不能离”,不管外界万物如何扰乱你,你始终没有离开这个凝定、祥和的境界。孔子讲到这里,回答了鲁哀公有关哀骀它的问题,告诉他,哀骀它是有道之士,说明了什么叫才全!什么叫德全!换句话说,在《庄子》的文章里,孔子在对鲁哀公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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