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说,关于“继世而有天下”的人,等于上代做好的一锅饭,下代一下子就把整锅饭端了去,由他独自享用了。那些太子们,就是吃这种饭的人,汉高祖的儿子、孙子,都是如此,把汉高祖煮好的饭,端来吃就是了,这是为“天之所废”的。因为吃现成饭长大的人,往往成为失败的祖宗,就像桀、纣一样。
所以为人父母者,不能给孩子们太多享受,孩子们太享受了,就等于“继世而有天下,天之所废”。实际上不是“天之所废”,而是父母害了自己的子女,所以父母必须要培养孩子自立,扶助他站起来。
所以孟子说,像桀、纣这两个坏的,都是因“继世而有天下”,为“天之所废”。也因此,大禹推荐的伯益,不能有天下;伊尹、周公都不能有天下,只有辅助汤和武王来治天下,自己不登上最高的位置。这也就是说,一个人要认清自己的立场。
几年前,有些大学生来向我抱怨,如何不满现实,我告诉他们说,连米长在哪一棵树上,你们都不知道,还在这里不满这样,不满那样,假如把国家交给你们治理,结果不出三个月,只有两个字——亡国。自己一点人生经验也没有,在那里乱想乱批评,毫无用处,也毫无道理。治国不是简单的事,自己在社会上规规矩矩做人,能站起来都不容易,何况为社会、国家、天下办事,更不是简单的了。
年轻朋友们自己要反省一下,你为朋友办事办好没有?办得完全美好的有几件?三五同学在一起时,做到真正和睦、精诚团结没有?三五个人的团结都做不到,两人在一起甚至吵上三天,还想治理社会、国家、天下,真是谈何容易!所以高明的人,先要自知,然后才能知人。老子更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了解别人,还比较容易做到;世界上明白自己的人绝对不容易找到。了解自己的人,才算是明白人,那就开悟了,开悟也就是了解自己,认识自己本来面目。伯益、伊尹、周公包括孔子,“不有天下”,就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还缺少老天一半的助力,所以这个天下不能拿。
孟子继续说伊尹、周公,“不有天下”的历史故事。伊尹被后世的史学家推举为中国第一个贤相,实际上,第一个贤相应该是舜,第二个是禹,第三个是伯益。如果说没有做皇帝机缘的贤相,那伊尹算是第一个了。伊尹不但是贤相、名相,也可以说是圣相。
“伊尹相汤”,所谓“汤武革命”,伊尹相汤革命,汤拥有了天下,汤死以后,他的第一个儿子太丁,未立就死了;由太丁的弟弟外丙接位,但是在位只有两年,又死了。再由太丁的另一个弟弟仲壬接位,只有四年,也死了。最后由太丁的儿子太甲上台,都由伊尹为辅相,他这时已经是五朝老臣,这些继帝位的君王们都是他教育大的。他可以像对孩子一样责骂他们的,所有大权都在他手里。可是到了汤的孙子太甲上台以后,这位“继世而有天下”的皇帝,把祖宗好的政治成规风气,一概破坏了。伊尹就召集诸侯,政俯高级干部,废了这个年轻不懂事的太甲,以现代民主政治的名词而言,就是实行了罢免权,把太甲罢免了。
在罢免太甲以后,伊尹年高德劭,是五朝元老重臣,行政经验丰富,而且大权在握,如果他自己坐上君王的位置去,那并不困难的。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把太甲,送到埋葬他祖父汤的桐山去,软禁起来,让他面对着祖父的庐墓去反省。这样反省了三年,太甲在那里“自怨自艾”,这种滋味是很不好受的,正如李后主的词中所描写的:“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一个人关在那里,连一个鬼都不来看他。尤其当过君王的人,一旦落到这个地步,其寂寞凄凉,更比平常人多了不止十倍,充其量物质生活比常人好一点而已。他在这三年之中悔过,在学问、修养上做工夫,完全接受伊尹对他的教育。
伊尹的伟大就在此,有现成的君王不当,却是尽力地保护、教育太甲,等太甲改过以后,学问、修养都有了成就,还是把太甲迎回到首都来就位,天下还是你家的,这就是伊尹!所以成为千古的贤相。做这种贤相,比做贤君还更难,因为把太甲放到桐山去的时候,自己能对天子的尊荣权力不动心,这是很难很难的。
周公与姜太公辅助武王,统一了天下,武王死了,武王的弟弟周公,又辅助侄子成王上台即位。成王当时年轻,不听话,周公于是发明了象棋,教导成王。但是整天下棋也没有用,后来还是把他暂时废了,自己摄政。这一下不得了,全国都传出谣言,说周公要篡位。实际上,周公也是文王的儿子,在后世兄终弟及的习惯下,哥哥死了,弟弟即位是可以的。可是在那个时代,则是严重的问题,因为宗法社会的制度,是立长子,传给长房的。在周公摄政三年期间,谤书满箧,全国反对他的文书很多。他的另一个兄弟,封到蔡地的,甚至起兵要反对他,这一切他都容忍了。几年以后,成王教育好了,他又把成王接回来就位,自己不再摄政。所以白居易有四句诗说: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谦恭下士时
向使当时身便死 一生真伪复谁知
许多人死得太早,死的不是时候,往往把一生的冤枉带进棺材里了,可见做人处世之难。所以孟子说,“周公之不有天下”,和伯益辅助大禹的儿子、伊尹之辅助殷朝商汤的孙子太甲,是一样的。孔子说,尧舜禅让是公天下,夏后、商汤、周文王继世以有天下。代代相承的天下,有公天下有私天下,但精神是一样的。中国文化的政治哲学,不管是公天下也好,民主政制也好,帝制的私天下也好,只要是造福天下的,造福国民的,就是对的政治,否则就是不对,这就是中国文化政治哲学的最高精神。
孟子所说的君道,始终围绕在尧舜身上打转,到禹为止,禹以后的君道,他不提了。这是为什么?道理在哪里?在当时许多人不了解,后世许多人也没有太注意,自认直承孔孟道统的宋儒也未必真的了解。宋人有不同意孟子的,像前面所说的两句诗:“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
在孟子当时,周朝已到危亡的时候,周天子做得很失体统,天下只有六国争雄,周天子的地位,已不被诸侯所尊重,甚至他本身还不如现代的里长。我们有句成语“债台高筑”,就是孟子当时的周赧王做出来的事,负债太多了,无钱可还,有人来讨债,便搭一座很高的台,自己爬上去,使债权人无法也不敢爬上去讨债。一个中央政俯的天子,到了这个地步,比清朝末年的宣统皇帝更不如了,如何能够统一天下呢?
在这种情形下,还要孟子去尊王,去秉春秋大义,教各国诸侯去保持周朝文化,那比诸葛亮辅佐阿斗还难。历史已经到了该演变的时候了,孟子不好意思提倡革命,只有特别强调尧舜的公天下。他已经知道姬周王朝气数已尽,无可挽回了,这个是关键。孟子只以天下、国家、民族文化为中心,不以周朝是否能继续政权为中心,所以他提倡公天下。反正都是中国人,哪一位高明哪一位上去,不要再打了,已经打了三四百年,天下的老百姓,已经受不了啦!
孟子力赞尧舜的道理即在此,不会有错。几千年以来,大家对孟子的这些言论,骂的骂,讪笑的讪笑,可是对于这种言论的关键,及孟子内心的思想所在,都没有了解,也指不出来;现在,我们可以说得明白了。孟子所作的这些论辩,可以说把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就是不好意思把内心的话直截了当地讲出来。君道者,如此而已矣!他认为,无论诸侯也好,平民也好,只要能够起来,使国家天下太平,他都赞成。孟子是忧国忧民的,如果他晚生一百多年,生在汉高祖的时代,他一定又会感叹,生的时代不好,遇到刘邦这样一个老粗了。
前面所说的,都在中国文化中君道为主的范围,从这里开始,则说到臣道与友道的道理。这里首先讨论的,是中国第一位贤相--伊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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