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淳于髡的谈话,指出了古代知识分子,在立身处世方面,所表现的人格行为的规范。
关于这一方面的理论,在中国文化五经的《礼记》中,有非常重要的《儒行篇》,是有关读书人做人做事遵循的行为标准,等于佛家菩萨道的入世标准。这是今日读书人,尤其是中国读书人,应该拿来一读,作为平日言行参考的。
孟子当时的这一作风,影响了中国后世三千多年来,读书人的高尚行为,后来的《高士传》一书,就是记载历代读书人的高风亮节行为。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表现这种情操的诗词也很多。
例如唐朝末代的高越,他在二十岁多一点的时候,就已经很有才名。有一次他经过山西一带,当地有一位藩镇,就是所谓雄霸一方的封疆大吏,掌有地方的军政大权,实际上,每每自创制度,未必听中央政俯的命令,有自立为王的味道。这位藩镇见到高越,非常高兴,有意留他下来为自己做事,并把女儿嫁给他,虽然没有明白说出,但是已经有了相当的暗示。刚好有一位名画家,画了一幅老鹰高飞在天空的《鹰扬图》,请高越在上面题诗。
中国画的画家,不论是画山水、翎毛、花卉、虫兽、鬼神、人物,不但要画得神肖,而且要有深邃的涵义,包含浓厚的哲理。画家多半同时又能够作诗、题字,即便短短两个字的画题,也有其深长的含意,所谓诗、书、画三绝。所以这样的画,是艺术作品,也是文学作品,更是表达思想、意境的哲学作品。最主要的是人人都看得懂,都有感受,都起共鸣。
绘这幅《鹰扬图》的人,大概没有在画上题诗,于是高越就题了一首诗,也表达了自己的意向。
雪爪星眸世所稀 摩天专待振毛衣 虞人莫谩张罗网 未肯平原浅草飞
他是以画上的老鹰自比,意思是说这画上的老鹰,雪白的爪子,明亮如星的眼睛,是世上少见的,它只是暂时栖息在此,随时准备振翅高飞。管理山林的人,不必去张罗网,想把它留住,因为它是不肯在草地上飞的。意思是说,我志向远大,不会留在这个浅草堆中。
再看孟子当时,淳于髡虽代表齐国那样地挽留他,孟子如果是用诗来表达,也同样会说:“未肯平原浅草飞。”就算你齐国的君王来请我当宰相,我也不会在乎的。因此我们又想到陆放翁的两句诗:“花经风雨人方惜,士在江湖道更尊。”这是中国的哲学。我经常说,中国的哲学史,研究起来非常难,诸子百家只是一小部分,表现在文学作品中的特别多。因为中国文学,不像西方文化。西方的诗人只是诗人,而中国的读书人,都会作诗,如果不会作诗,别说考不上最起码的秀才,连作贡生、廪生、童生的资格都没有。因此,文化的基础不同,读书人作文、作诗、作词、作赋乃至为歌,就会把许多人生道理、哲学思想,统统写在作品里面了。
陆放翁这两句诗,也是名句,他说,花虽然好看,可是人真正爱惜花的时候,是花经过风雨的摧残之后。在孟子而言,当时如果在齐国真的出来当政,以后是不是能在孔子之后,被称作亚圣,万代千秋在孔庙里享冷猪肉,就很难肯定了。因为他同孔子一样,一辈子没有从政做官,因立德立言才有后世的尊崇,这就是“士在江湖道更尊”了。
这也像青年人,在男未婚女未嫁的时候,身价就高,这位小姐,说不定会成为将来的第一夫人;如果一订婚约,价值就已经定了,连男朋友都没有了。这也就是“未肯平原浅草飞”的意思。
再看孟子在平陆,受了齐国宰相储子的礼,不去道谢;而在自己的家乡,受了任国季子的礼物,则去道谢。这个谢与不谢之间,就大有道理,表面上不易看出。世间事,如果不深懂这些道理,分寸之间就很难处理,或处理不当。这类事,在佛教中,尤其是禅宗之中,见得很多。像百丈禅师,被马祖扭一下鼻子,就开悟了;或问一声念佛是谁?被问的开悟了。这些是不管行为,不牵涉道德行为这一面,属于禅宗的顿悟法门。
其实,读书人的高品格,在禅宗中屡见不鲜,如唐代雪窦禅师,是禅宗很高的祖师,学问也高,声望也高,他的禅理哲理都表现在诗文中。当时皇帝的宗室王者,请他吃饭,但是,他素来不出门,如果有居士请他应供,他也绝对不去。请出家人吃饭,或送礼叫做“供应”,出家人接受叫做“应供”。有一次一位王者请他,十分恳切,无法推辞,只好虚与委蛇,说过几天再去。但雪窦第二天派人送一首诗给这位王者:
居士门高谒未期 且隈岩石最相宜 太湖三万六千顷 月在波心说向谁
出家人对于在家学佛的人,不论他在人世间社会的地位如何,上自皇帝,下至平民,都称居士。这首诗是说:你的门第那么高,我一直未能去拜谒,像我这样一个穷和尚,在山上与岩石为伍比较合适。至于说你们想来问道,要我说法,佛法像太湖一样,汪洋浩瀚,深不可测,月亮照在太湖中,正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到处都是佛法,何必问我?我又能向谁去说呀。
由这些地方,我们回头再看孟子,当时有多少机会啊!只要他点头,要钱有钱来,要官有官做,可是他就是不点这个头。这就是中国文化的“儒行”,一个知识分子立身处世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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