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孟子又回过头来说人性了。对于最后两句话“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要特别注意。所以读《孟子》不能马虎,因为孟子的文章写得好,有许多人,包括我的老师们,那些前清的进士、举人、翰林公,在欣赏美好的文学境界中都被骗过去,把书读错了。不过,我们对老师们还是很恭敬的,发现老师读错时,不像现在的同学不敢讲,也不敢问;而是用方法轻轻地点醒他一下,他就懂了。这里的两句话,过去的老先生们往往有读错的。
大家读这节书,会觉得奇怪。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人就是禽兽之一种,现在说得好听一点,人也是动物之一种,所以我们不必看不起禽兽。以哲学的眼光看,对中国文化中的一句话“人为万物之灵”,我第一个反对,不承认人为万物之灵。站在万物公平的立场上看,人类是万物之中最坏最坏的一种动物,什么东西都吃,什么东西都杀,什么东西都用。假使站在猪、牛的地位看人类,若说人为万物之灵,那就更是奇怪了。
我觉得牛才是万物之灵。世界上的人搞什么动物保护会,但除了印度人和中华民国重视牛之外,没有人去建一所牛庙对牛表示恭敬。而牛对于人类的贡献,是多么了不起啊!它活着的时候,吃的是青草,又替人耕田、拉车、推磨,做最苦的工,还供给人们营养丰富的牛奶,从不偷懒,毫无怨尤。一旦老了,力弱难为,人又把它杀了,牛毛可以织毡,牛角为装饰品,或做印章材料;皮的用途更广,皮帽、皮衣、皮鞋、皮带、皮包,简直处处都用得着牛皮。而牛肉、内脏、脂肪,乃至骨髓、脑子,都被人视做补品,大吃特吃。牛骨也可以做饰品用具,熬胶做黏剂,乃至于磨粉当肥料用,丝毫没有浪费,全部贡献出来。万古千秋,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动物像牛这样伟大的。所以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几希就是“太少了”,这还是客气话。
其实中国文化,儒道不分,在上古时期的文化,非常清楚,人与禽兽是不分的。那时人的名称为“倮虫”,就是一只虫,现在我们叫老虎为大虫,人也是一个大虫。而且人这个虫,还不如别的虫,是光光而来的,什么都没有,靠杀别的生物,以其皮为衣,吃别的生物的肉为食。所以人的本身的确是一个“倮虫”,为万千生物中之一而已。所谓“万物之灵”只是人类的自我标榜罢了。
孟子接着说:“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对于这两句话,千古以来,大家的解释都是说,一般人对于人性,越离越远了,“庶民”就是一般人。“君子”,只有受过好的教育、讲究修养的人,才能保存人性的仁慈。
对不起,这种解释,我表示反对,这种解释未免牵强附会。我们看《四库全书》,读《十三经》,看到古人那些解释令人头脑发胀。就只这两句话,几千年之中就有许多人的批注,越看越伤心,越看越心烦,觉得浪费了许多纸张。
其实本文就很明白,是与一般批注相反的观念。上面说人与禽兽差不多是一样的,倒是一般人向一般生物的路上发展去了,是随自然的天性发展。“君子存之”,存些什么呢?我认为孟子在骂人,他说假君子比一般人更不好;真君子,还保持天机的自然。这是什么道理呢?答案就在本经的下一句中,不必像古人那样作牵强附会的解释了。下面就说得很明白。
“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舜是圣人,他的思想、修养的来由,是随时随地留意万物,去了解宇宙万物的物理原则,然后回转来观察人道。换言之,他先了解了人性与鸟兽的心理,发现有许多地方都是一样的;待观察清楚了,再回头来观察建立人伦的社会文化。人伦是人为的,不是由天性而来的;人类的天性,几乎与禽兽一样。
尧舜时代建立了人文文化的人伦以后,一直到孟子的时代,才有孟子“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这句话,这也就是孟子的大心得。所以尽管讲究仁义,我们学会了“仁义”这个观念;教育思想接受了仁义,而去行仁义;但这种仁义是假的,因为本性上并无仁义,而只是一种形式主义的仁义。真正的仁义,是仁义心,是自然而有的,也就是赤子之心。这就是“由仁义行”。
我们再看禽兽,禽兽有时的确有仁慈之心。禽兽除了要吃饱以外,没有什么大的坏心肠;人可不然,除了求得吃饱以外,坏心眼很多。人与禽兽不同的是,饥饿时反而驯良,吃饱后,坏心眼特别多。所谓“饱暖思淫欲”,这是一定的;而“饥寒起盗心”,但有的人在饥寒时未必敢发盗心,只是自怨命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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