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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是走出来的
来源:儒学深究 作者:

这是很有趣的对话,也是关于心的应用的重要问题。

孟子对高子说:“山径之蹊间”,那些山上只堪容脚的小路,最初是一个人,为了割草或者砍柴,在一个本来无路的荒山上,慢慢选择好下脚、更近便的地方走过去;第二个人也跟着他的脚迹走,然后慢慢其他的人也跟着走,于是就走出一条小路来了。我们在抗战时期,大家投奔大后方,避开日本人的封锁线,越岭翻山时,前面没有路了,就自己找路;找不到路时,就看清楚方向,这样一个人一个人走过去,终于走出一条路来。所以当时流行一句话:“路是人走出来的。”后来更将这句话,扩大应用到生活上、工作上、事业上。每当遇到困难,乃至走投无路的时候,就用这句话来鼓励自己或别人,要勇往直前,克服难关。这就是“介然用之而成路”。

可是,这条路,只要间隔一些时候没人去走,就又长出茅草把路埋住,连看也看不见了。孟子对高子说:现在你既未明心,又未见性,就因为你心里长了一堆茅草,思想被茅草塞住,没有出路。

庄子跟人辩论,也说过这样一句话:“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古代说圣人心有九窍,非常灵通。普通人只有七窍,更愚痴的人连七窍也不灵通,像是被茅草塞住了。后世骂人不通世事为“草包”或“不开窍”,就是从孟子、庄子这些典故来的。由于听了别人的一番话而懂了这桩事,每每说“茅塞顿开”,这句话,也是从《孟子》这里脱胎而来的,表示接受了你的教导,塞在我心里的一堆茅草,一下子就消失了,此心豁然开朗,灵通起来了。

孟子在这里是说,心是要用的,心不用就会塞住;近人曾国藩也说,头脑越用越灵光,不用就闭塞了。很多人学佛、学打坐,拼命“除妄念”,学到后来,不去用心,心都不想动了。不但做不到不动心,坐在那里内在妄念,意识心动得更厉害,比在运动场上还辛苦,刚按下这个念头,又上来那一个念头,这个下,那个上,七上八下,上上下下,最后神经都烦乱了,这是心中在开“水上按葫芦”的运动会。现在一般学心性修养的,先求“不起妄念”,以为没有思想就是禅,那糟糕得很,不但不是禅,连蝉都学不成。

照佛法而言,如果修到一个念头也不起来,是大昏沈、大无明,所得的果报,相同于**道。**道的代表就是猪,一天到晚吃饱了没有事,昏昏迷迷的。实际上这是冤枉了猪。据生物学家研究,猪绝顶聪明,而且最爱干净,因为他看到脏的地方,就用嘴去擦干净。在我们古代也有类似说法。《西游记》里说,唐僧取经,走到一条稀柿衕,几百里地,又脏又臭,通不过。唐僧找孙悟空也没有办法,就找猪八戒,猪八戒要求饱餐一顿以后,摇身一变,恢复猪的原形,终于把这条路搞通了。

这个故事,包含了很多意义,也有修道工夫的道理。修道的人,消化不良,肠胃不清,因此会造成上面打嗝,下面放屁的情况,就相当于猪八戒在打通这条稀柿衕。人的肠胃要完全清理通畅,气脉才能够打通。另一方面,这部小说是明朝人写的,我们从而知道,中国古代的人,早已经认为猪是爱干净的。

禅宗教我们修的八正道,其中就有“正思”,禅宗的“参”就是正思维——正思,如止观,定中起观,就是正思维,所以不用心不行。许多人盘起腿,以为心里一点意识的清静就是道,如果这样下去不用心,就是“茅塞子之心矣”,心就不起作用,不能用了。

所以儒家的道理,和佛家的大乘道,以及佛家的戒律,都是一样的,先在行为上注意,就是在智慧上着手。如果向修养的路上走,而没有得到禅定的话,就要改为用心正思维。

有一本明朝人写的《笑禅录》,这本书并不是攻讦或讥笑学禅的人,而是叙说一些学禅的人,走错了路,修得不正确的一些笑话。其中有一则故事说,一位斋公学禅打坐,一次坐到五更天,忽然想到某人某天借了一斗大麦未还,于是叫醒老婆说,打坐真好,否则大麦就被骗去了。

《笑禅录》上还有一则笑话,说有一个和尚出去化缘,到了天黑,还没有找到庙宇挂单。那乡下仅有一幢独立房屋,他只好去敲门请求借宿。应门的是一个女人。和尚说明来意,这位妇人说:“我家里没有人。”和尚说:“有你。”意思是你不是人吗。妇人又说:“我家里没有男人。”和尚说:“有我。”意思是我不是男人吗。

这两个笑话,固然令人发噱,但在笑后再思考一下,是含有深意的。简单地说,这样就是人,人还只是人。深一层的道理,就是讲学禅的用心,没有达到禅定的境界,没有达到“悟”的境界,光是用心去做,也就会变成《笑禅录》中的情形,也是不正确的。接着高子又请教孟子一个问题。我国上古时代,音乐最发达,水平最高,那是舜的时代,当时非常注重音乐。后来舜传位给禹,禹也很注重音乐。到了后世的音乐,一代不如一代了。所以孔子很感叹,他在齐国时,听到了舜时的韶乐,三月内,忘了肉味的鲜美。他推崇说:“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孟子晚孔子百余年,距离文王已是六七百年了。

高子问孟子说:“禹之声,尚文王之声”,据我研究传统文化的历史,禹王时代的音乐,可能非常非常发达,比周文王时代更重视,也更发达。孟子说:你这句话,是根据什么来说的?高子说“以追蠡”,以他的考据,发现一件禹王时代的乐器“蠡”,就是钟纽,悬挂那个钟顶的纽子,因为敲钟时,钟纽摇摆太多,而磨损得只剩了一点点,可见当时天天都在演奏音乐。

孟子说:“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你这样研究,提出来的理由并不充分。你看那城门口的车道,难道是两匹马拖的马车,所辗出这样深的车道吗?这是经过长时间,经过许多马车的辗压,才能形成这样深的车道。这就是说,大禹时代的那口钟,钟纽所以会磨损到那个程度,也正像城门口的车轨一样,是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多人的敲打,无数次的摇摆,才形成的,并不是短时间内敲击而成的。

这里为什么插上这一段讨论乐器和车轨的事呢?好像毫不相干。我们可不能照宋儒那样圈断了去看,现在连着上文看,就很明白。上面说心不能不用,这一段,也正是说用心之道。一个人的学问,不用心去研究,是不会有成就的。今天刚学,明天就想会,是做不到的。尤其学佛打坐的人,每天盘了几个小时的腿,守心一处,而不作正思惟,等于自己拿茅草塞住心,然后又想开悟,可能吗?这就是“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不是短时间的功夫所能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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