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夷是殷商朝代的宗亲,当时对于诸侯们反对纣王暴戾政治之事,伯夷也没有办法,只好避世,退避到现在辽东地区。后来听说文王在岐山实行仁政,很高兴,兴奋地说:应该回去了,因为听见西伯“善养老者”。在伯夷那个时候,文王的爵位还是伯,分封在西岐的,所以伯夷称他为“西伯”。而孟子是战国时代的人,周朝立国已经几百年了,文王的谥号也已经尊称几百年了,所以孟子的口中,尊称当时的西伯为“文王”。
伯夷为什么听见文王“善养老者”,就会想来归呢?其实,在古文所谓“养老”这个名词的内涵,代表了当时农业经济社会的稳固,把“幼有所养,老有所归”的社会福利事业,做得都很完备。中国传统素来对于人民的养生送死,看得很重要,这也是我们中国政治思想上的一个重要特点。养老该怎么养?例如现在台湾,老人福利机构的设立,对于老人的生活,都有照顾,重阳有敬老的活动,老人疾病免费优待治疗,公交车免费,以及鳏寡孤独的老人都有所赡养,这是现代社会福利思想的进步措施。
古人所谓的老,并不一定专指年龄高的老人,有时候是代表学问、道德、修养高的人。如国之大老、老臣、老师等等,不一定是年龄很高,这是“老”字的另一意义。
“善养老”则代表了社会经济的富庶、安定,因为一个时代的变乱,首先遭难的就是老、弱、妇、孺。所以当社会安定了,依据我们中国文化的传统精神,大同思想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原则,首先应该照顾的,也就是老、弱、妇、孺。所以“善养老”这三个字的意义,包括了现代所谓富强康乐的太平社会。当我们读到这里的“善养老”时,不要以为只是好好地养老人,这个观念必须要弄清楚。
因为文王当时在西岐,能够做到国泰民安,所以伯夷这些人,都愿意来归附他了。
孟子提出来第二个人太公,就是吕望。因为他姓姜,在助武王伐纣成功后,封为太公,后世便尊称他为姜太公。前面说过他的故事,他遇见文王以前,也是反对纣王暴政的,所以避到东海边上去住。
“太公辟纣”,“辟”字与开辟的“辟”字同音义;在《孟子》这里,则是“避”的意思。有时“辟”字单独用,如《易经》中有十二个卦合起来,名为“十二辟卦”,代表了十二地支,一日的十二个时辰,一年十二个月的阴阳气候。“辟”为君卦,又有统率的含义。孟子说伯夷和太公“辟纣”,就是孔子在《论语》中说的“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古代遇上动乱苦难的时代,很多人“辟世”,就是隐避的意思。在印度的习惯,就是出家入山;在中国的习惯,就是当隐士,脱离这个尘世的社会;再其次不能出世的,就只好“辟地”,避开这个动乱的地区。这里孟子提出来,在殷商纣王的时代,这两位高士贤人,都“辟地”去了。后来因为文王兴起了善政、仁政,所以他们二人都回到文王这里来了。
孟子举了这两个人的例子后,结论说:任何一个时代、社会、地区、国家,在行仁政的时候,国泰民安,所以人心归向,仁人、圣人也都来了。
孟子在他的七章书中,经常说到这些人,说到这些事。现在的这一段话,是孟子在晚年时候说的,也代表了他晚年的一种政治哲学的心理。
他又说:一个人家,有五亩的土地种植,在房屋的外面种些桑树,主妇用桑叶来养蚕、缫丝、织布,这样生产下来,家里的老年人,就可以有丝棉袄穿了。当然,现代人只要拿几百块钱,就可以买一件假皮衣来穿,也很暖和,可以过冬,不需要自己栽桑养蚕。可是,在那个时代不可能如此。在农业社会,只有用棉花,或丝棉做的冬衣,穿了才不会冻死。
他又说,一个家庭中,只要有五只母鸡、两只小猪,每天按时按量去饲养,注意生蛋、孵小鸡的时间,就可以有肉吃了,营养也够了。假定有百亩之田耕种,那么八口之家,人人都可以吃饱了。我们读战国时代的古书,有两个要点。第一是,如果以现代人的立场去了解古代,那是大错。
第二,我常说,以台北市民的立场去了解天下大事,全错。假如我们以现代台北市的立场,去看孟子所说千百年以前的社会,那就错上加错,错得一塌糊涂了。
我们不要忘记,从春秋到战国这一段时间,三百多年都在战乱中。虽然周朝之初,表面是统一了,实际上是地方分治的状态。在这种情势下,言语、文字、交通、经济都没有统一;分封的几百个大小诸侯,相互侵占吞并,以大吃小。到了孟子的时代,只剩了七个大国,所谓战国七雄,也都是以非法手段,强权战胜公理而形成的。结果民穷财尽,不但经济崩溃,人口稀少,做父母的,费了几十年的心血,培养出来的子弟,一次战役就牺牲了。说不定一批优秀的人才,在一次战争中,几分钟就报销了,再培养一批人才,又要百年的时间。接连的战争,造成人口稀少,土地荒芜,农业衰落,工业当然不发达,商业更谈不上。再看历史上其他的动乱时期,如南北朝的战争,五胡乱华,五代十国的战争,结果像理发一样,大地剃光了头,战争之后的悲惨情况,是一片荒凉,惨不忍睹。
有了这个了解,才知道孟子不是小器,把五只母鸡,两只小猪,都看作宝贝一样成了财产;实在因为在战乱之中,想吃一个鸡蛋,也不容易,不像现在,我们可以尽量挥霍、浪费。孟子说,文王当年,也是经过那样一个乱世,民穷财尽,命不如鸡犬。像我也曾亲身经历过这种战乱,深深体会到古人所说“宁作太平鸡犬,勿作乱世人民”这句话的况味,真是做人不如做鸡犬来得舒服自在。这是现在青年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到了这种时候,正如苏东坡坐牢时的诗“魂惊汤火命如鸡”。
可是在西伯(文王)这里,却能善于养老,怎样养老呢?“制其田里”,就是平均地权。这也是周朝以后,好几代历史都想做好的。如汉王莽、宋王安石以及明朝张居正当政的一代,都想做到而都告失败。可是现在我们在台湾已经做成功了,三七五减租,公地放领,耕者有其田,以迄于土地重划,还有农村再扩及都市平均地权的土地政策等等。在文王当时也做到了,而且教导每一个国民,发展农牧,在家庭中教导妻子和子女,能够孝养父母老人。
关于孝养父母,那是中华文化几千年来的特点,但也不要以为西方人绝对不管父母,只是中西制度两样。西方人的父母,想到儿女家去,要先得到儿女的同意;做儿女的,于方便时接待,接待多久,也诚恳地告诉父母。这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很不以为然。西方的文化基础是建立在个人主义上,父母在年轻时,对上一代也是如此,成了习惯,大家都能坦诚相处。中国的情形,如果兄弟多人已经分家,父母要到某儿子家去,儿子媳妇表面热烈欢迎,心里却在嘀咕。所以中西两种形态,各有长短利弊。尤其是养老问题,儿女孝养本是应该,但很难做好。尤其现代工商社会下的小家庭制度,儿子结婚以后,等于“嫁”出去一个儿子,孝养他的岳父岳母去了。所以文王是教全体国民,要“导其妻子,使养其老”。透过这一句话,我们可以了解一个家庭问题,要孝养父母的话,夫妻之间的教育和沟通,是一个严重的大问题,不要轻易放过。另一面也可看到文王当时,对于社会教育、家庭教育,都做得很成功。
所以我深深感觉到,长久以来大家所讨论的所谓青少年问题,并不是问题,我们在青少年时,也是一样。青少年就是这个样子,硬把他们看成一个问题,而为社会、学校加上一个责任,这是不对的。青少年如果有些行为不大正常,那是家庭教育问题,而家庭教育如果说有问题,那是家长需要再教育。我觉得老年人倒是有问题,对这一代青少年,我们老一代的人应该挑起责任来,不要完全责备年轻人。
不过年轻人听了我这个意见,也不可自以为一切责任都在上一代,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站在做子弟的立场,问题大得很,至少不听长辈的指导,不接受父母师长的教训,轻视上一代的经验等等,这许许多多,都还是青少年的责任。如何继往开来,发展新的文化,开创新的历史,这些都是青少年的大问题。现在所担心的,并不是过去,而是未来的文化教育。实在讲,目前这一代青少年,文化无根,自己没有建立好文化的基础,将来如何去开创?万一根都留不住,中间断了线,那就惨了,这就是今日青少年的责任。
“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这是孟子说有关生命温饱的两句话,一直到民国初年都还很流行。这是根据中原一带的气候环境来说的。人到了五十岁以后,冬天不穿棉衣,身上就不会暖和。到了黄河以北,冬天非穿皮衣不可,没有羊皮,也要穿猫皮,否则冷得受不了。再往北到了东北,那就更冷了。在南方像云南、广东、台湾等地,气候容易适应,尤其云南“四季无寒暑,一雨便成秋”,一年四季都是如此。昆明的青年到北方读书深造,往往读了一学期又回到老家,原因是气候没有昆明舒服,他们受不了。不过,孟子说的,好的社会,好的食物,好的气候,会养成“子弟多赖”。
“七十非肉不饱”这句话,在现代来说,似乎也不适用了。医生劝年纪大的人少吃肉,担心胆固醇增加,会引起血管硬化。可是现代医学所说的话,不必太迷信,因为自然科学是天天在蓷勫旧理论的,是不定的。所以孟子告诉我们,人老了,还是需要足够的营养,足够的温暖。
他说,假如一个社会中的人穿不暖,吃不饱,生活在饥寒困苦中,那么这个社会就不成其为社会,不成其为国家了。而西伯(文王)所治理的地区,可以做到“无冻馁之老者”,就是说,他治理下的社会是安定的,因为他的政治、教育、内政、经济等等,制度都很健全。
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中国的文化,自大禹王治水以后,几千年来,一直是农业社会的文化。农业社会是爱好自然的,喜欢歌颂田园之乐,任何时代,任何角落,都充满这种思想观念与文学作品。很多做官的人,到了相当时期,请求退休回家,享受所谓“归田之乐”,可见中国这个民族,非常欣赏自然。
其实也不尽然。假使作一次民意调查,青年们如果要享受田园之乐,那是偶然到乡下玩玩而已。如果真的长住下去,除非是乡村都市化,水电俱全,有一切的设备。古人说“穷居乡,富居市”,穷了住到乡下去,有钱就要住到城市去。不过,现代工商业社会,物质文明发达,就反过来了,变成“富居乡,穷居市”。美国就是如此,像纽约市的大老板们,下班就开车到乡下别墅去了,离都市很远很远。晚上留在纽约市的穷人较多,楼梯下,亭子间,都可以住。工业社会与农业社会是相反的,所以孟子描写的,是当时文王治理下的农村安乐境界。
孟子这里所说“五鸡二豕”的境界,今日在台湾长大的青年,因为没有经历过动乱苦难的时代,就看不出《孟子》这段文章背面的意义,历史变化的背景是非常悲惨的,此其一。
其次要了解,当时连五只母鸡、两只小猪的享受都没有,那种贫穷落后、痛苦生活的煎熬,真是有难言之痛。所以圣人们要出来救世、救人,就在这个时候发愿;并不是打坐、念佛可以解决问题,这是要起而行之的。但历史上也有鼎盛的时代,像宋代的《清明上河图》所描写的,就是那种富强康乐的社会;清代小说《红楼梦》,描写清初社会的太平景象,吃喝玩乐、打牙牌等等。现在赌场中用来巨赌的牌九,就是以前闺房中玩乐的牙牌发展出来的。至于现在流行到西方的麻将牌,传说就是宋代的女词人李清照发明的。
太平盛世的人心、思想与这种生活态度与方式,慢慢影响社会人心,道德渐趋堕落,社会逐渐混乱,最后发生战争,造成社会的贫穷。不但中国历史如此,世界人类也是如此,一般人称之为循环,佛学上就称之为轮回。
战国时,老百姓都在“望治”,希望社会的安定、行政的治平,人民能安乐,国家能富强。但富强康乐久了,人心就思变,变久则乱,乱久就惨了。惨痛以后,再回复到望治,而后得太平,人类社会就是永远这样轮回。在政治哲学上看,孔孟所希望的安定,应该是大同思想那样;如果以历史哲学来看,人类的历史苦难,可以说是活该。所以仅仅靠外在的社会、政治、经济制度,使天下一切众生得太平,是做不到的,因人心不能平静。一个有钱的家庭,在夫妇、婆媳、兄弟之间,都会闹出纠纷,这是社会上常看到的。最大的毛病是有钱,被钱害了;如果没有钱也就无事可闹了,可见金钱为害之大。家庭如此,社会也是这样,所以孟子说“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我们透过这段书,就可以了解历史哲学的一个道理。
西方文化有一项专门的学问,叫做历史哲学,大家认为这门学问极为深奥,能到外国读一个历史哲学的博士学位,那是不得了的事。但我常劝青年们不必去学这门课程,因为《三国演义》上的“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两句话,把人类的历史哲学说尽了。在外国研究的话,扯上一大堆苏格拉底怎么说,孔子怎么说,啰啰唆唆,抄上许多参考书,结果,还是超越不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范围。其实,逻辑、辩证,都在这两句话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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