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和佛家,在这方面,曾经发生过有趣的辩论。佛家指儒家这样行仁道是不错的,不过如果说想要成佛成道,还差一大截路。
可是儒家不接受这个说法,主张圣人做到了就是佛,佛也不过是圣人。双方遂发生了辩论,实际上只是着手的工夫不同。儒家说,你们佛家,动辄讲空,空到没有捉摸处,下不了手,用不上力,只知道空;又没有办法使人类世界达到空,于是丢下这个世界不管,出家去了。这种只为一己修道,六亲不认的做法,是不对的。
儒家又说,你们虽然讲究慈悲,可是实施慈悲的下手方法也错误了。我们儒家则不然,我们讲究仁,我们的慈悲有三部曲,是以“亲亲”为先,首先对自己的父母尽到了孝道,对自己的儿女慈悲。这些都做到了,再慈悲朋友的父母子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将慈悲的对象范围逐渐扩大到爱天下人,而成为“仁民”,视天下人都是自己的兄弟,都是同胞。这样推己及人的工夫都做到了,于是“民胞物与”。最后是“爱物”,爱世界一切万物,一步一步来。像你们这种慈悲,试问:假如释迦牟尼佛站在河边,孔子的母亲与他的母亲同时掉到河里去了,请问释迦牟尼先救谁?如果先将孔子的母亲救起来,那是不孝;如果先把自己的母亲救起来,照你们的说法,又是太不慈悲了,孔子的母亲也是母亲啊!
我们儒家的做法很简单,假如站在河边的是孔子,一定跳到河中,先救起自己的母亲,然后再返身跳下去,救起释迦牟尼的母亲。这是非常简单明了的事,也就是亲吾亲以及人之亲。
这一套理论,佛家就很难置辩了。除非说,佛有神通,不必自己跳下水去,两手向空中一抓,就同时把两个母亲救上来了。但是在儒家,先爱自己的父母,然后爱你的父母,你也爱我的父母,两人共同爱两人的父母,然后又共同爱第三人的父母,将这种爱,扩大、扩大、再扩大,于是扩大到仁民。所有人类都相亲相爱,最后爱物,不但爱一切动物,甚至草木土石都爱。像你们佛家所说的,是无比的大,一上来就是一个空,反而落空了。
不知道谁的道理对,所以我不喜欢高谈法理,如果做了法官,听听原告说的对,再听被告说的也不错,永远也判决不了,这就是各说各有理。但是我们要注意,在中国的历史上,历代的高僧,都是先走儒家的路子,然后在佛法方面才能够有所成就。即如近代的高僧印光法师,他的著作摆在我们眼前,文句多半出于儒家的精神,但他的教化则是佛家的,可以称之为“佛法儒化,儒学佛化”了。虚云老和尚也是如此,有儒道的底子,对儒家的学问也很透彻。再看明末佛家的四位大师:憨山、紫柏、莲池、藕益,他们对儒家的学说,也是很深入的。
这是孟子学问的中心。可见孔孟之道,不是随便的,因为中国文化,古代文字的表达,喜欢简练;外国的文字,喜欢分析、精详,一个字,一个意义,在事理的表达上、处理上,也是演绎的。中华民族有一个奇特的民族性,对于太繁细的文字,不大喜欢看,越简单越好,所以中国文字,在简练中有深意。前面孟子所说的“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短短的十几个字,就包涵了许多重要的人生修养的最高原则。
他又说:“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这两句话是讲修养工夫的作用。
“尽其心”,“知其性”,然后“知天”;而“存其心,养其性”是方法。要存什么心?儒家的方法是随时要存善念,所以后世的儒家说:“去人欲,存天理”,这就是至善之念。在古代,读书人怎样去具体实施呢?从前有一种“功过格”,在一张纸上画许多格子,有的是三百六十格,一年用的,每天一格;也有一种是三十格,每月一张,一天一格;更有的是每天一张,上面有十二格,每个时辰一格。每天读完书以后,要静坐思过,有做错的事,用墨笔在格中点一个黑点;如果做了好事、善事,则用朱笔在格中点一个红点,这样天天反省。也有的是在口袋里放了红豆和黑豆,另外挂一个袋子,在书桌的旁边,如果做了一件坏事,或者动了一个坏念头,就投一颗黑豆子下去;如果做了一件好事,就投一颗红色豆子。这样一直反省到夏历十二月二十三,灶君上天向玉皇大帝报告这家人的善恶前夕,就要自己去数红黑点子或豆子。如果一年来,黑的多于红的,就要在灶君面前跪下来,自己照数责打自己,而且第二年将是良心上不安的一年。这种反省工夫,做得非常严格,绝对不敢欺人或自欺,更不敢欺骗上天的神明。
所以“存其心”,就是每在起心动念、动心忍性之间,慢慢要做到善念的存心多。所谓“善则养心”,因为人在做了一件好事以后,心里会很快乐,比做坏事害别人痛快得多,这就是“善则养心”的道理。“养其性”这个“性”,是习气之性,养性就是把坏的习气,慢慢变过来,变好了,变净洁了。这种学问之道的修养,是“事天”的,侍奉天的。这个“天”是内在的天性,如信佛的人,也可以说是事佛天;信道教的人,可以说事道天,或者上天也可以,反正有这样一个代名词,代表一个看不见的无形力量。
现在讲“心性”是两层东西,还有一样是“命”,这就厉害了,孟子说“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殀”是短命而死,“寿”是活得长命。后世有一个界限,凡是未满六十岁而死的,都称“殀”,在讣文上,说到他的年龄时,只能说享“年”若干;满了六十岁以后死亡,才能称寿,说享“寿”多少年。
孟子这里是说,一个人生下来,要想成为一个真正完整的人,在人生的学问修养上,随时都要存心养性,而对寿命的长或短,应无所喜恶。纵然今日修这个道,做这种修养,明天就会死亡,也照样继续修下去,对生死问题,毫不考虑。正如孔子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今天早晨懂了这个道,晚上死掉也可以;假如说修道而长寿,修养越高,寿命越长,也可以。所以,“夭”也好,“寿”也好,要能生死无忧,就了却了生死。这是惟一的不二法门,人生只有一条道路,生死不要被“夭”“寿”的观念所困,非常豁达。真正的寿命,不是这个血肉之躯活得长短的问题,是有没有明心见性的问题。明心见性了,就算明**亡,也是不朽的;不明心见性,活千年也是白活。有人信其他宗教,或者信佛念佛几十年,当他躺在病床上快死的时候,叫他放心抛开生死,安心祈祷或念佛,他却说现在祈祷上帝也不灵了,佛也念不起来了。这就是因为没有明心见性,弄错了信仰上帝、信佛菩萨的真理。信上帝、信佛,并不是求此一血肉之躯的不死,而是要“修身以俟之”,是在明心见性以后,临终放弃此血肉之躯,安然而去,这就是“立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