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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怀瑾评论王阳明学说的四句教
类别:儒学初探 作者:

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学说,对明朝以后的思想影响很大,也影响了日本的明治维新。王阳明最有名的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南怀瑾先生二十几岁,年纪很轻,在四川成都任中央军校政治教官时,不顾当时校长蒋介石对阳明学说之爱好,就大胆对此四句教提出质疑。心之体是无善无恶的话,那么意之动的有善有恶是从哪里来的?有善有恶必然是从体来的,无善无恶的体怎么能生出有善有恶的意,这两句是互相矛盾的。知善知恶是良知,这个知和那个本体有没有关系,有关系,那么在哲学上,王阳明的说法犯了三元论,有一个无善无恶心之体,又有一个有善有恶的意志,再加一个知善知恶的良知,是三元论,不是一元论的本体,这是有问题的。

且看后来南先生在其所著的《禅海蠡测》如何评论四句教,他说:明儒王阳明,远绍陆象山心法,世称其已近于禅,其著名之四句教,为毕生学术思想中心,至有以之与禅宗心法并提者,实则大误。四句教云:“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为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若心之体,本无善恶,则此体为一废物,意动而忽生善恶,此善恶之来,纯出无根,而其于心体两不相关,何须为善去恶;为善去恶又与心之体有何关系?纵不为善去恶,心之体亦自无善无恶也,此其误一。心既有体,在善恶之意未动以前,非绝无善恶,为潜伏于体中耳;此心可称之曰性善,亦可称之曰性恶;因善恶两俱潜伏。如心之体,在意未动前,是净明无过;则应准《大学》之义称之曰“至善”;否则当用《荀子》之意,称之曰“本恶”;何得言无善无恶。无与有乃相对意义,各代表绝对之词;天下之无,何能生有,既认有心之体,而云无善无恶;于辩正名辞上,不免过失;不若以“无”易“非”之为有当矣,此其误二。四句教中,为学得力处,只是一个“知”字;“良知”得辨其善恶,是以用为善去恶工夫,返此动意之初;如返之于无,则终成一个废物,明此心性何用?最不解者,此“知”之一字,又从何处生起?“良知”若从心体自生,心体绝非无物,“良知”若从外来,于心体绝无交涉;况此一知者,为是意动,为非意动?若为意动,落在善恶中矣;若非意动,“知”之一字,即为心之体,何云无善无恶为心之体,此其误三。阳明以一代儒宗,其四句教纲领,大误如此,世不之察,推为心性理学之极则,殊为识者所惜!

以上这段评论,在义理上分析辩驳得颇为透彻。中国文化儒释道三家之学,究其核心,不离心性二字,心性乃儒释道三家之核心,儒家孟子讲“尽心知性”,中庸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早在战国时期,就有孟子与荀子的性善性恶之说。道家讲“修心炼性”“性命双修”,佛家讲“明心见性”。王阳明心学影响中国文化数百年,并远及日本,作如此透彻之批判,此亦是中国文化史之大事也。南先生若非早年悟道,通达心性,智慧明了,何能作此大胆之评论。

注:个人浅见,南师是从哲学本体论角度来论证的,有逻辑性。有人不解,阳明四句教有接引众生向善之功,为何要冒大不韪来批评呢?任何学说学术必须有其严谨性,作为儒释道世界级的教义,怎么可以禁不起哲学的论证呢?哲学界的论辩是一直存在的,也是永远存在的。哲学界对“第一因”的争论由来已久。例如西方一神论的上帝,不管人格化与否,反正有个不可知的力量存在着,这个不可知的力量叫做“第一因”。 世界上的事都有个原因的,这个“第一因”代表的就是上帝,第一因实际上反映的就是本体论。哲学上的本体是指,“超越一切存在者或现象、具有创造各种事物或现象能力”的存在,通俗来说,就是一切事物和现象的源头,也常称作“形而上”。既然上帝是世界本体,那么善恶哪里来的,原罪是谁生的?从哲学角度,最后都会归结到第一因,即上帝。世界种种皆是本体所生,所以善恶灾难或原罪,都是上帝所生,哲学家就是如此论证。道教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为道教的本体论。西方哲学家对道教还算认可,但对儒教却常被诟病,认为儒家缺少思辨性,没有本体论思想或本体论并不明确。周敦颐是宋明理学本体论的开创者,王阳明四句教也体现了本体思想。既然你有理论,为何不可以被哲学论证?上面文章南怀瑾论证得很有逻辑性,阳明说本体无善无恶,却又能生出善恶来,这不是自相矛盾是什么?南怀瑾会这样看,西方哲学家同样也会这样看待儒教。

看了一篇反驳南怀瑾的文章,大体是以南师误解心学“善恶”定义为论点展开辩论。其实那位作者根本没弄清本体的哲学含义,很多学儒或学佛的人几乎都不怎么在意哲学。本体就是诸法之生因,不管你“未发”时善恶是否“一物”,发了之后,善恶正是心之本体所生之法,意动和良知都是本体所生,这才是本体之意。但阳明却将心体定义为“无善无恶”,这岂不矛盾?南师指责正在此处。体为善则能生善法,体为恶则能生恶法,体不辨善恶则可生善恶之法。阳明言体“无善无恶”,如何又能生出善恶来?若能生出善恶,即非前体所生,良知亦如是,故南师说之“三元论”。其实,就算驳倒南师,本体论还有致命理论缺陷。圣人善人恶人心之本体,我们暂且不辨儒教自他心体是否一异或是不二(作为儒教或儒学还须论证的何止一两处),若恶人修成善人,最后成为圣人,这心体断灭吗?若断灭,今世学儒作甚?做个恶人一样快活;若不断灭,还受不受后有?圣人究竟会以什么状态存在?成为圣人还会不会再堕落?会有一系列问题需要解答。既然心体能生出有善有恶的意动,自然后有还会由圣人境界退回凡夫甚至恶人,今世又何必学儒?如果说,这些都与阳明四句教心体无关,那么只能说这种对心体的定义或理解是狭隘的是偏颇的,阳明《传习录》又言“知是心之本体”,可见其体用不分,其一弊端是成为圣人后仍避免不了再次堕落。实际上由古至今儒学理论经过数次变故,但对心体的界定历来是笼统的,派系间也是不统一的,西方哲学家诟病儒学少思辨性无本体论,也不是没有前因的。

至于佛家,天台圆教有性具善恶之说,佛教否定第一因,非本体论,对心的论辩非常复杂,藏通别圆四教皆有心性的不同注释。慧能大师“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多被误解,慧律法师曾有针对开示,若依字面直译决定误会佛法。佛教心性之学何其深广,岂是只言片语即可解说。王阳明曾学佛老30年,若其对心的理解同于佛教,必然不会有后来的批佛言行。其实,佛教信众误会佛教是本体论承认第一因的也比比皆是。南怀瑾并不是针对阳明心学,也曾批评过佛教内部尤其是弘法之人,缺少足够的哲学思维,对佛教外界漠不关心,西方哲学界是如何评论佛教的,对某些佛教教义是如何划分的,也往往不知。对儒释道三家来说,这些都不是小事。可再参阅《南怀瑾 王阳明的学问造诣及影响》,文中详细给出阳明“四句教”第一句的出处。南师评论阳明岂是随口说说,背后都有一定的学识背景。还可再看《南怀瑾 宋明理学家的造诣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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