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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私淑录》卷一
类别: 作者:清戴震 ( 字号:   )

问:《论语》曰:“性相近也,习相近也。”朱子引程子云:“此言气质之性,非言性之本也。若言其本,则性即是理,理无不善。孟子之言性善是也,何相近之有哉?”按此,似《论语》所谓性,与孟子所谓性者其指各殊。孔子何以舍性之本,而指气质为性且自程朱辨拼别孰言气质、孰言理,后人信其说,以为各指一性,岂性之名果有二欤

曰:性一而已矣。孟子以闳先圣之道为己任,其要在言性善。使天下后世晓然于人无有不善,斯不为异说所淆惑。人物之生,分于阴阳气化,据其限以所分谓之命,据其为人物之本,始谓之性。后儒求其说而不得,于是创言理气之辨,其于天道也,先歧而二之,苟知阴阳气化之为天道,则知性矣。(一)

问:何谓天道

曰:古人称名,道也、行也、路也,其义交互相通,惟路字专用途路,《诗》三百多以行字当道字,大致道之名义,于行尤近。谓之气者指其实体之名,谓之道者指其流行之名。道有天道人道,天道以天地之化言也,人道以人伦日用言也。是故在天地则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谓道。在人物,则人伦日用,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气化之不可已,是谓道。《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此言天道也。《中庸》曰:“率性之谓道。”此言人道也。(二)

问:《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程子云:“惟此语截得上下最分明,元来只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识之。”后儒言道,多得之此。朱子云:“阴阳,气也,形而下者也。所以一阴一阳者,理也,形而上者也。道即理之谓也。”朱子此言,以道之用,惟理足以当之。今但曰气化流行,生生不息,非程朱所目为形而下者欤

曰:气化之于品物,则形而上下之分也。形乃品物之谓,非气化之谓。《易》又有之:“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直举阴阳,不闻辨别所以阴阳而始可当道之称。岂圣人立言皆辞不备哉?一阴一阳,流行不已,夫是之谓道而已。古人言辞,之谓、谓之有异。凡言“之谓”,以上所称解下,如《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此为性、道、教言之。若曰:性也者,天命之谓也;道也者,率性之谓也;教也者,修道之谓也。《易》“一阴一阳之谓道。”则为天道言之。若曰:道也者,一阴一阳之谓也。凡曰“谓之”者,以下所称之名,辨上之实。如《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此非为性、教言之,以性教区别自诚明、自明诚二者耳。《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本非为道器言之,以道器区别其形而上形而下耳。形谓已成形质,形而上,犹曰形以前,形而下,犹曰形以后,(如千载而上,千载而下,《诗》“下武维周。”郑《笺》云:“下犹后也。”)阴阳之未成形质.是谓形而上者也,非形而下明矣。器言乎一成而不变,道言乎体物而不可遗,不徒阴阳非形而下,如五行水火金土有质可见,固形而下也,器也;其五形之气,人物咸禀受于此,则形而上者也。《易》言“一阴一阳”《洪范》言“初一曰五行“,《中庸》言“鬼神之为德”,举阴阳即赅五行、赅鬼神,举五行亦赅阴阳、赅鬼神,而鬼神之体物而不可遗,即物之不离阴阳五行以成形质也。由人物遡而上之,至是止矣。《六经》《孔》《孟》之书,不闻理气之辨,而宋儒创言之,遂以阴阳属形而下,实失道之名义也。如千载而上,千载而下,《诗》“下武维周。”郑《笺》云:“下犹后也。”阴阳之未成形质.是谓形而上者也,非形而下明矣。器言乎一成而不变,道言乎体物而不可遗,不徒阴阳非形而下,如五行水火金土有质可见,固形而下也,器也;其五形之气,人物咸禀受于此,则形而上者也。《易》言“一阴一阳”《洪范》言“初一曰五行“,《中庸》言“鬼神之为德”,举阴阳即赅五行、赅鬼神,举五行亦赅阴阳、赅鬼神,而鬼神之体物而不可遗,即物之不离阴阳五行以成形质也。由人物遡而上之,至是止矣。《六经》《孔》《孟》之书,不闻理气之辨,而宋儒创言之,遂以阴阳属形而下,实失道之名义也。(三)

问:宋儒论阴阳,必推本太极,云:“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朱子云:“太极生阴阳,理生气也。阴阳既生.则太极在其中,理复在气之内也。”又云:“太极、形而上之道也,阴阳、形而下之器也。”虽形字借以指气,洵有未协,而上、而下,及之谓、谓之,亦未详审,然太极、两仪出于孔子,非即理气之辨欤?

曰:后世儒者,纷纷言太极,言两仪,非孔子赞《易》太极两仪之本指也。孔子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曰仪,曰象,曰卦,皆据作《易》言之耳,非气化之阴阳,得两仪四象之名。《易》备于六十四,自八卦重之,故八卦者,《易》之小成,有天、地、山、泽、雷、风、水、火之义焉。其未成卦画,一奇以仪阳,一偶以仪阴,故称两仪。奇而遇奇,阳已长也,以象太阳;奇而遇偶,阴始生也,以象少阴;偶而遇偶,阴已长也,以象太阴;偶而遇奇,阳始生也,以象少阳。伏羲氏睹于气化流行,而以奇偶仪之象之。孔子赞《易》,盖言《易》之为书,起于卦画,非漫然也,实有见于大道,一阴一阳,为物之终始会归,乃画奇偶两者,从而仪之,故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既有两仪,而四象而八卦以次生矣。孔子以太极指气化之阴阳,承上文“明于天之道”言之,即所云“一阴一阳之谓道”,万品之流形,其不会归于此。极有会归之义,太者,无以加乎其上之称,以两仪四象八卦指易画。后世儒者,以两仪为阴阳,而求太极于阴阳之所由生,岂孔子之言乎?谓气生于理,岂其然乎?况《易》起卦画,后儒复作图于卦画之前,是伏羲之画奇偶,不惟未备,抑且未精,而待后人补苴罅漏矣。(四)

问:宋儒之言形而上下,言道器,言太极两仪,今据孔子赞《易》本文,疏通证明之,洵于文义未协。其见于理气之辨也,求之《六经》,中无其文,故借太极两仪形而上下之语,以饰其说,以取信学者欤?

曰:舍圣人立言之本指,而以己说为圣人所言,是诬圣也;借其语以饰吾之说,以求取信,是欺学者也。诬圣欺学者,程朱之贤不为也。盖见于阴阳气化,无非有迹可寻,遂以与品物流行同归之粗,而空言乎理,似超迹象,以为其精,是以属于形而上下之云、太极两仪位之称,恍然觉寤理气之辨如是,不复详审文义,学者转相传述,于是《易》之本指,其一区别阴阳之于品物,其一言作《易》之推原天道,是生卦画者,皆置不察矣。(五)

问:朱子云:“道者日用事物当然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其于“达道五”举孟子所言“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以实之。又《答吕子约书》云:“阴阳也,君臣父子也,皆事物也;人之所行也,形而下者也,万象纷罗者也。是数者各有当然之理,即所谓道也,当行之路也,形而上者也,冲漠无朕者也。”如是言道,故于《易》称一阴一阳,《中庸》举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交,皆似语未备,且其目之为性,目之为道者,已属纯粹以精,故于修道不可通,以修为品节之而已。至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修道与修身并言,而修宇不得有异。但云能仁其身而不置解,其举孟子之言,实天下之达道五也,在孟子称教以人伦,是亲、义、序、别、信,明属修道之教,既曰“率性之谓道”,又曰“修道以仁”,如后儒之云“率其仁之性”,“率其义之性”,岂可通哉?然《易》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后儒殆通于此而骸隔于彼欤?

曰:日月饮食之谓道,亦如阴阳气化之为道也;据其实言谓之事,以本诸身行之不可废谓之道。天地无心而成化,非得理失理之可议也。生于陆者,入水而死;生于水者,离水而死;生于南者,习于温而不耐寒;生于北者,习于寒而不耐温。此资之以为养者,彼受之以害生。天地之大德曰生,物之不以生而以杀者,岂天地之失德哉?故语道于天地,道之实体即理之精微,《易》言“一阴一阳之谓道”,言“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是也。质言之此道,精言之即此理。人之心知有明闇,当其明则不失;当其闇则有差谬之失;故语道于人,人伦日用为道之实事,“率性之谓道”,“修身以道”,“天下之达道五”是也。此所谓道不可不修者也,“修道以仁”,及“圣人修之以为教”是也。人伦日用之事,实责诸身,观其行事,身之修不修乃见,故曰“修身以道”。道之责诸身,往往易致差谬,必协乎仁,协乎义,协乎礼,然后于道无憾,故曰“修道以仁”。(举仁以赅义礼,便文从略,故下即详之。)此道之实事与理之精微,分而为言,质言之此道,精言之循而得理,斯乃道之至,所谓“中节之谓达道,所谓“君子之道”,“圣人之道”是也。“中节之为达道”者,中正不失,推之天下而准也,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交,五者之为达道,但举实事而已。智仁勇以行之,而后中正不失。然而即谓之达道者,达诸天下而不可废也。彼释氏弃人伦以成其自私,不明乎此也。《易》列仁义以配天之阴阳,地之柔刚,在天地质言之,而在人必精言之。然则人伦日用,固道之实事,行之而得,无韭仁也,无非义也;行之而失,犹谓之道,不可也。古人言道恒赅理,言理必要于中正不失。而道理二字对举,或以道属动,理属静,如《大戴礼记》孔子之言曰:“君子动必以道,静必以理。”道,谓用其心知之明,行之乎人伦日用而不失;理,谓虽不见诸行事,湛然有其心而不放。或道主统,理主分;或道赅变,理主常,此皆虚以会之于事为,而非言夫实体也。以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交五者为形而下,为万象纷罗,不谓之道,是显指《中庸》天下之达道五而背之,而别求诸冲漠无朕,惟老释谓万事为幻,谓空妙为真则然,奈何以老释之言,衡论《易》《中庸》之言,而粗视君臣父子哉!彼释氏之弃人伦而不顾,率天下之人同于禽兽者,由不知此为达道也。(六)

问:宋儒尝反复推究,先有理抑先有气,(问先有理后有气之说,朱子曰:“不消如此说。而今知得他合下先有理后有气邪?后有理先有气邪?皆不可得而推究。然以意度之,则疑此气是依傍道理行,及此气之紧,则理亦在焉。盖气则能凝结作理,却无情意、无制度、无造作,只此气凝聚处,理便在其中。且如天地间,人物草木禽兽,其生也莫不有种,定不会无种了,白地生出一个物事,这个都是气。若理则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无形迹,他却不会造作,气则能酝酿凝聚生物也。”)又譬之“二物浑沦,不害其各为一物”,(朱子云:“理与气决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则二物浑沦,不可分开各在一处,然不害二物各为一物也。若在理上看,则虽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尝实有是物也。”)及“主宰”“枢纽”“根柢”之说,目阴阳五行为空气,以理为之主宰,(陈安卿云:“二气流行,万物生生不怠不底,只是空气,必在有主宰之者,理是也。”)为“男女万物生生之本”,(饶仲元云:“极者至极之义,枢纽根底之名,圣人以阴阳五行阖辟不穷,而此理为阖辟之主,男女万物生生不息,而此理为生生之本。”)抑似实有见者非欤?

曰:非也,阴阳流行,其自然也。精言之,通乎其必然不可易,所谓理也。语阴阳而精言其理,犹语人而精言之曰圣人耳。圣人而后尽乎人之理,尽乎人之理非他,人伦日用尽乎其必然而已。推而极于不可易之为必然,乃语其至,非原其本。宋儒从而过求,徒以语其至者之意言思议,目为一物,谓与气浑沦而成,主宰枢纽其中,闻之者因习焉不察,莫知其异于《六经》、孔孟之言也。况气之流行,既为生气,则生气之灵,乃其主宰,如人之一身,心君乎耳目百体是也,岂待别求一物,为阴阳五行之主宰枢纽?下而就男女万物言之,则阴阳五行乃其根底,乃其生生之本,亦岂待别求一物为之根底,而阴阳五行不足生生哉?(七)

问:后儒言理与古圣贤言理异欤?

曰:然。举凡天地人物事为,不闻无可言之理者也。《诗》曰:“有物有则”是也。就天地人物事为,求其不易之则,是谓理。后儒尊大之,不徒曰天地人物事为之则,而转曰“理无不在”,以与气分本末,视之如一物然,岂理也哉!就天地人物事为,求其不易之则,以归于必然,理至明显也。谓“理气浑沦,不害二物之各为一物”,将使学者皓首茫然,求其物不得,合诸古贤圣之言,抵牾不协。姑舍传注,还而体会《六经》《论语》《孟子》之书,或庶几矣。(八)

问:古人言天道、天德、天理、天命,何以别?

曰:一阴一阳。流行不已,生生不息。主其流行言,则曰道;主其生生言,则曰德。道其实体也,德即于道见之者也。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德不在于此见乎?其流行,生生也,寻而求之,语大极于至巨,语小极于至细,莫不各呈其条理;失条理而能生生者,未之有也。故举生生即赅条理,举条理即赅生生,信而可征曰德,征而可辨曰理,一也。孟子言孔子集大成,不过曰“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圣人之于天道至孔于而极其盛,条理的也。知条理之说者,其知理之谓矣。天理不于此见乎?凡言命者,受以为限制之称,如命之东,则不得而西。故李义以为之限制而不敢踰,谓之命;气数以为之限制而不能踰,亦谓之命。古人言天之所定,或曰天明,或曰天显,或曰明命,盖言乎昭示明显曰命,言乎经常不易曰理,一也。天命不于此见乎?(九)

问:理之名起于条理欤?

曰:凡物之质,皆有文理,(亦呼文缕,理缕,语之转耳。)粲然昭著曰文,循而分之,端绪不乱曰理。故理训分,而言治亦通曰理。理之偏旁从玉,玉之文理也。盖气初生物,顺而融之以成质,莫不具有分理,得其分则有条理而不紊,是以谓之条理。以植物言,其理自根而达末,又别于干为枝,缀于枝成叶,根接土壤肥沃以通地气,叶受风日雨露,以通天气,地气必上至乎叶,天气必下返诸根,上下相贯,荣而不瘁者,循之于其理也。以动物言,呼吸通天气,饮食通地气,皆循经脉散布,周溉一身,血气之所循流转不阻者,亦于其理也。理字之本训如是。因而推之,虚以明乎不易之则曰理。所谓则者,匪自我为之,求诸其物而已矣。《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作此诗者,其知道乎?”孟子申之曰:“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理也者,天下之民无日不秉持为经常者也,是以云“民之秉彝”。凡言与行得理之谓懿德,得理非他,言之而是、行之而当为得理;言之而非、行之而不当为失理。好其得理,恶其失理,于此见理者,人心之同然也。(十)

问:理为人心之同然,其大致可得闻欤?

曰:孔子有言:“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此可以察理矣。夫天地之大,人物之蕃,事为之条分委曲,苟得其理矣,如直者之中悬,平者之中水,圆者之中规,方者之中矩,夫然后推诸天下万世而准。《易》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鬼神乎?”《中庸》称“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皆言乎天下之理得也。惟其为人心之同然,故一人以为不易,天下万世以为不易也。所以为同然者,人心之明之所止也。尊是理而遂谓天地阴阳石足以当之,必非天地阴阳之理则可。天地阴阳之理,犹圣人之圣也,尊其圣而谓圣人不足以当之,可乎?(十一)

《孟子私淑录》卷二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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