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果跟着自己的心理状态,成立了一个观念,各有立场,各有主观,“而师之”,认为自己这个是对的,是最高明的,然后用自己这个高明的观念,解释一切。譬如每个宗教,每一个哲学家,解释生命的根本,都有各自的理论。乃至于佛法,小乘、大乘,各宗各派,都有各自解释的方法。这些理论都是“随其成心而师之”,是把自己的心理,构成了一个心理情态。拿现在新的哲学观念,就是构成了自家意识思想的形态,再拿自己这个意识形态来判断一切,观感一切。如果认为这样是了不起的真理,认为自己就是大师的话,“谁独旦无师乎?”哪个人心里没有一个老师啊!所以,都看不起别人,因为都自认有高明之处!而且我的高明不传给你呀。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一套真理,有一套理论,认为自己都很高明,悟道了。这一种心理状况,“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他的这个道理啊,不需要另外拿一个逻辑或思辨的方法,来研究替代。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都是你自己心理作用,“而心自取者”。这是观点上面的自取,构成了一套理论,构成了一套哲学。下面一句话,整个的分数给你打零分。“愚者与有焉”,愈笨的人,愈认为自己的理论高明,愈认为自己对。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未成乎心”,假使一个人,心里没有一个主观的观念,没有成心“而有是非”,借用西方哲学的观念,绝对客观地看一切的事物,看一切的现象,庄子就说了一句名言,“今日适越而昔至也”。假定当时庄子这篇文章在楚国写的,在湖北、河南之间,要到南方越国浙江去,就是说,今天动身到越国,不能说今天到,而说从前就来到了。这个讲的是什么话?换句话说,就是你今天去美国,刚刚到了美国下了飞机,人家问你几时来的?你却说我没有动过呀,我从前就来到这里,就是这个话。你说庄子这个说法通不通?“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我一万年前就在这里,没有动过。
后来佛家有位了不起的人物,僧肇法师,是鸠摩罗什法师的弟子,他的名著《肇论》,在中国哲学史上分量最为重要。其中有一篇很权威的论著,叫做《物不迁论》,说明宇宙万有没有迁动。其中的名句:“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旋岚”是大台风的名称,那个风转起来,把山都吹垮了,所以叫旋岚风。“偃岳”,大风来,把阿里山啊,五岳都吹倒了;好像大地震来的时候,把地球都震垮了。僧肇法师说,这个时候,都常静没有动过。
“江河竞注而不流”,他说那个流水,长江黄河的水,昼夜长流,如果你懂了,悟到了物理万变不离其宗的道理的话,这个水没有流动。这篇文章说物不迁,中间的重点也提到,“今日适越而昔至也”的理由和发挥。
后来到了明朝,禅宗憨山大师,他在山上住茅棚好几年。他悟道了,是什么时候悟的呢?有一天打坐起来小便,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江河竞注而不流”,哈,开悟了!禅宗的悟很难懂啦!古人读书都是背的,憨山大师把僧肇法师这些名文,背得很熟,因此在那个时候一启发,开悟了。
“今日适越而昔至也”,现在拿新的物理观念,不作哲学的观念解释,譬如我们今天晚上十点零一分,在台北车站买一张票到高雄,或者快车五个钟头,慢车七个钟头,明天到了高雄。我们可以说,昨夜十点钟上车,今晨到了高雄,可是我们没有动过,还在台北。因为我们在台北上了车,火车在开动,但这个地球在转,在动,转了半天,还是转到原来的地方了,所以没有动过,一切都没有动。我们在地平面上看火车开到了高雄,实际上,地球转得很快,还是在台北那个地位,你永远没有动过。用科学的道理,我们大概可以了解,但他现在提出来“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却产生一个问题,人世间哪个是真理?哪个是“是”?哪个是“非”?哪个对?哪个不对?对与不对,都是人的师心自用。就是说一个人有成见,有主观的观念,自己认为这样对,就是对,都叫做师心自用。有许多同学写报告,写日记给我,写成“私心自用”,写错了,应该是这个“师”。
可是天地间有没有是非的存在呢?这又是一个逻辑观念。也可以说有个是非。这个是非像什么呢?就像你今天开始动,到美国去的时候,实际上,并不是今天动,过去已经到了。这就是说,一切的是非,都是因为空间时间观念而产生的。这是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间时间加上人的情感与思想,而产生的是非观念。至于形而上那个真正的真理,那个是非,就是万象都在动,它始终没有动过。有没有是非的存在?有是非。那个是非是泯除了是非而称做的是非,是看起来没有是非的是非。这个是哲学最高的观点了。因此后面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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