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对于受过良好教育,有学问、有修养、有德行的人,称为君子;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就叫做小人。
古代的教育不像现在普及,知识分子的家庭代代读书,所谓世代书香;而不读书家庭的子弟,若想读书,确是很困难的。五六十年前,不识字的文盲很多,他们拿到一支笔,似乎比一把锄头还要重。他们可以用一根扁担挑起五六十公斤的粮食,在山路上奔走如飞;如果要他拿一支笔在纸上画押,写一个“十”字,等于现在的签字,就像要他举个千斤铁棒似的,额角沁汗,两手发抖,写不下去,只好让他盖手印了。
所以,在古代有君子小人之分,并不是对小人轻视,而只是两种不同类型人物的代名词而已。
孟子说,一个知识分子、士大夫,既然受了教育,有了学问修养,就要与一般人不同;自己要在思想、观念、志向上与人不同,要以仁存心,以礼存心,这也是中国文化仁道的中心。所谓仁就是要处处爱人,要慈爱,以慈悲待人;礼则是以礼待人,从内心对人恭敬,尊重别人。譬如前面所说施琅与郑成功之间的故事,在过程中,因为越出了礼的范围,便产生了历史上如此重大的事故。所以“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一个人一方面爱人,同时也要敬人,对人有礼。
那么,“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自己爱别人多少,别人也爱你多少,这也是物理的道理。但要注意这个“恒”字的含义,这种仁爱、恭敬的相互往来,并不是指个别的人而言,你爱张三爱得入骨,说不定张三反而恨你恨到入骨。这种因果关系很复杂,可能你对张三好,而张三对你的好回应是由李四那里转过来的。所以李四对你好,也与你对张三好是一样的。这样的情形,在佛家来说,就是因缘,敬人也是如此。所以不必对人做个别的要求:我对你这样好,你为什么对我不好?而是一个知识分子要有这样的存心,若希望获得别人对你仁慈、恭敬,必先对人仁慈、恭敬,这样才会得到别人的敬爱。
但是,对这类事情,孟子的看法则不一样。他说:假使有人对人慈爱,也有礼貌,可是别人却“待我以横逆”。例如我坐计程车,付了钱下车时,对司机说一声:谢谢!司机反而瞪我一眼。也许他心里在想,你给我钱,我没有说谢谢,你却说谢谢,“不亦异乎”,难道你在挖苦我吗?他那么一想歪,便成了“敬人者人恒瞪之”了。作为一个君子,自己就要想一想,是否自己有不对的地方,否则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对待呢?这中间是否有双重因果、另外的道理?如果反省一下,自己对人又仁慈,又恭敬,一切都对了,仍然遭遇到这种不合理的反应,是否因为我的行为不够忠实呢?我心里虽然想做到爱人、敬人,是否没有真正的尽心呢?如果再三反省,自己的确爱人,非常有礼敬人,而且已经尽心做到了,还是遭到横逆;经过了这三次反复的自省,可以确定错并不在自己,而因对方是一个“妄人”。孟子的文章,很文雅地说是“妄人”,以现代一般人骂人的话来说,就是一个**。
说到“妄人”,想起清代的王壬秋(王湘绮),他的学问非常好,是曾国藩的幕宾,深得曾国藩的敬重。在与太平天国作战时,有一天深夜两人单独谈话,王壬秋便劝曾国藩乘机蓷勫清朝。曾国藩也不说对,也不说不对,一面对王壬秋哼哼哈哈唯唯否否,一面习惯地用手指蘸了茶,在桌面上画来画去练字。谈完了话以后,曾国藩的桌面上写满了“妄人”两个字。
现在回到《孟子》的本文。孟子说:我们既然再三反省,错处在于对方是一个妄人,那么再三爱之以仁,敬之以礼,也感化不了他,这样的人“与禽兽奚择哉”,又怎能从一般的动物中区分出来呢?可见这样的人和禽兽没有什么分别了。不过如果自己不加反省,只认为别人错、自己对,又与禽兽有什么差别呢?既知他与禽兽没有分别,对于禽兽有什么好责难的,又何必去和他计较呢?
所以“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这是孟子的两句名言,我们立身处世,谈修养,目光要看得远大。禅宗的说法,就是要有见地,要有正见,要考虑一辈子的事。如前面谈到“惟送死可以当大事”,要想到将来盖棺时的那个定论,是好是坏,人的一生几十年,在历史上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自己要确定人生观,有一个典型。这个典型,在一个知识分子所谓君子而言,是以存心为本;而存心在仁义,就是立志于仁义。如果有一点做不到,就是“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不计较目前的一切,目前一年半载乃至于几十年被人误解,都没关系,不算数,要看一生成就在什么地方。一个人一生或富或贫,有否地位、声望,都没有关系,这不是忧患,主要是以自己的学问道德修养为根本。
因此,君子有这样的忧虑。舜也是一个人,我自己也是一个人,同样是人,舜可以成为圣人,为千秋万世立功业,使天下后世效法他;而我自己呢,却没有任何可留给后世的,毫无建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一个普通人有什么用?我们经常看到,有人在几十年当中,表面的声名功业,威赫一时,但死后十年二十年,他的名字也被人遗忘了,更无人知道他曾经做了些什么。试看历史上有多少人,现代又有多少人,就如司马迁写《史记》的感叹一样,“与草木同朽”,花也好,叶也好,花开叶绿时,大家都欣赏,等到花谢叶枯的时候,掉在地上变成了泥土,谁还记得?所以,一个君子所忧患的,就是自己人生的价值。
“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一个君子有了这样的终身之忧以后,该怎么办呢?那就要效法舜。
接着孟子感叹:“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他说,现在时代不同了,我所看到的君子,一般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没有顾虑到千秋万代自己是否功在人间,他们所顾虑的只有目前。
孟子在两千多年前就有这样的感叹,以现在时代的趋势看,这样发展下去,不知最后成什么样的世界了。两千多年,一代一代下来,每一代的老年人都有这种感叹。
孟子说:在这样的时代里,仁与礼已经没有用了。但并不是仁与礼的价值丧失了,精神不应该存在,而是大家事事只顾目前,太现实了。因此有心的知识分子感到,像这样的社会,是历史的一个大毛病,因而深觉悲痛。
这种文章,需要朗诵的。在朗诵时,铿锵有声,如果稍稍念得不对,在音节韵律上就听得出来,而念不下去了。固然,音韵旋律好,文字畅利,虚字多,可以拉长声音来扬声吟读;可是沈醉于旋律之中,则对内容的逻辑反而交代不清。
这段文字就是这种形态,当然,谈到学写古文,无不效法《孟子》、《庄子》的笔法;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写作技巧,也无不脱胎于《孟子》、《庄子》。所以他们尽管是唐宋八大家,如果有人开了文章医院的话,他们八大家有些文章照样可以送进去治疗一下。不过,医生有时候也会生病的,批评他人容易,自己做起来可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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