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中国文化从《礼记》上几千年下来的教条,也可以从《书经》上看到,尧、舜、禹、汤他们都是恭俭之君。在古书上几个好皇帝,真的都是如此。
什么是“恭”?我们现在看到,哈个腰,驼个背,作个揖;或者和日本人一样,行一个九十度的礼,就认为是恭。事实上这些姿态都是外在的恭,不是真正的恭。作为一个人,能够不欺骗任何人,处处为人设想,也是孟子前面所说的至诚,这才是真正的恭。
什么是“俭”?从文字上看,依文释义,一个钱不花,口渴了连汽水也舍不得喝,棒冰都舍不得吃,似乎是俭了;其实错了,这些是狭义的俭。“俭者不夺人”,俭的德性应该更扩而充之,我舍不得的,想到别人也舍不得。譬如说,我口干了,正需要喝一杯茶,可是不舍得买,看见别人这里有一杯茶,认为这样正好,自己不必花钱,就拿来喝了。像这样只顾自己的利益而侵犯别人,就是“夺人”,不是俭。
真正的俭是,我要自由,想到他也要自由;我的自由绝不妨碍别人的自由。当我要满足我的需要时,如果妨碍了别人的需要,为了顾及他人,自己的这个需要就必须牺牲才对。这才是真正的俭。即使出来当一个老板,开一间工厂,对下面也要厚道,也要恭俭,不能只想要赚钱而节省。你办厂,你要赚钱,也应该想到人家在那里辛苦做工,也是要赚钱。大家都需要钱,要讲一个公道,彼此顾及对方,能够让步,这才是真正的俭。
在中国文化来说,一个政治领导人,如果欺骗别人,只想侵略别人,从别人那里得到好处,唯恐人家不服从他,而要人家拼命,这就不对了。孟子说,像这样的居心,尽管满口仁义道德,表现出礼贤下士的风度,哪里能算是恭俭的人呢?!不论恭敬、俭约,乃至其他德性,都要配合实际的作为,有处处为人设想的居心才是。光在嘴巴上说说,或者表面上做做,是不相干的。譬如说,老远看见人就满脸堆上笑容说:“啊!你好!好久不见了,你没有吃饭?转弯的地方有卖面的。”尽管如此客气,对于恭、俭两种德性是没有实际作用的。声音笑貌是靠不住的,那是表面功夫,而应该以诚恳待人。一个单位主管不问部下是两人、三人,或百人、千人、万人,都要以诚恳相待。光是好听的话,好看的笑容,那是假的。
《孟子》怎么凭空又来了这么一段呢?如果我们把上面读过的《孟子》回想、联贯一下,就可豁然贯通了。从这段话的内容来看,大概是孟老夫子的学生们或者其他人对孟子的行径提出疑问。既然出来辛辛苦苦像跑江湖郎中似的游说诸侯,一心一意要帮他们施行仁政,而诸侯们对他也不错,一会儿送他钱,一会儿封他客卿,一会儿又要请他主持教化,但孟子却都不中意,不肯好好在一个地方待下去。这是什么原因呢?
当然,主要原因是他看出当时几个有影响力的诸侯没有一个肯彻底施行仁政的,道不同当然就不可以为谋。再其次,他这里又说出一个理由,当时那些诸侯们尽管对他打恭作揖,譬如齐宣王说“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但孟子自知在齐王心目中的地位,再加齐王并无行仁政的见地,久处下去必将受谗言而不欢离去,与其如此,何不在表面上仍然恭敬时就知趣地自动引退呢?
许多人看孟子,都以为他是一个只会吹仁义、卖王道的迂夫子;不管对方爱听不爱听,反正就像山西人拉胡琴似的,自顾自地唱。这实在冤枉了他。这只是从《孟子》文章正面来看,故而有所误解。其实我们只要略微用心,就会发现孟子对人情世故是非常通达的。他抱着悲天悯人的心情,尽其在我地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之后,尽管对方表面还很恭敬,甚而封他爵禄,或者拨出教育经费,但他很清楚,是该走的时候了。他绝不恋栈,当然更不会自我陶醉地认为别人很看重他。所以我一再提醒大家,要别具只眼,透过文字的正面推敲它的侧面,更要透视它的背面,去找出它暗示些什么,隐含了些什么。
所以,我绝不是因为讲《孟子》故意替他辩解,诸位不妨看看下一章,恰好就是这章的一个补充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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