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一书的整个精神,都以《春秋》责备贤者的立场为出发点。因此,他效法孔子的“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精神,在历史的使命上,对于当时许多有权力的领导人的不当作为就负起了责备的责任。
尤其在《离娄》这一章中,大部分讲的是“君道”,就是一个领导人的基本道德修养;以及“臣道”,负有行政责任的高官厚禄者做人处世的道理;乃至“师道”,学术文化的修养以及如何担负社会人类所赋予的职责。
至于冉求的一段故事,已见诸于《论语》中。现在孟子引述了这个故事。
“求”是孔子的学生冉求,“季氏”是孔子在鲁国时的一个权臣。权臣一词,以现代语来解释,近似于所谓“当权派”的主要人物。古代权臣的权力常常很大,举例来说,像汉末献帝时代的曹操就是典型的权臣。他当时的权力实际上等于皇帝,而汉献帝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皇帝,曹操对他摆布自如。季氏在当时的鲁国也有这样的权力。孔子离开自己的故乡去周游列国,正是因为鲁国有季氏家族的原故。
当时孔子的学生非常多,散布在各处,所谓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冉求也是七十二贤人之一,是相当有名气的。但是,名气是名气,学问是学问,读书是读书,职业是职业,不可混为一谈。
“无能改于其德”这句话,已经点出来有关“臣道”的精神。尤其在古代帝王制度下,大臣对于帝王是应该有所匡正的,不该为了吃饭、为了职业只是听话而已。如果上面说“向后转”就向后转,说“退两步”就退两步,那不是儒家的臣道精神。所以,孟子说冉求“无能改于其德”,只就这么一点,说明孔子对这个学生不认可,不发毕业证书给他。
其次“赋粟倍他日”这句话,就更严重了。冉求善于理财,而他理财的方法是搜括民间的财富。古代的经济制度与现代不同,在季家这样的权臣家族中当总管,冉求等于一个小诸侯。当时的立法不像现在一样讲民主制度,他只要讲一句话就是法令。当时冉求在税捐制度方面,包括田赋、兵役,以及其他税捐制度上的措施,帮忙季家收敛民间的钱财,把老百姓搞得很苦。
孔子晓得了冉求这种做法,非常生气,告诉其他的同学说:冉求这个人不算是我的学生,“小子鸣鼓而攻之”。这里的“小子”,不是现代北方人骂人小子的意思,是指年轻同学们,可以鸣鼓而攻之,“修理”他可也!
所谓“鸣鼓而攻”,现代是看不见了。在古代,一般盛大的典礼如祭祀时,差不多都会有锣鼓助阵。至于战场上,更是以锣鼓为号令。旧小说中,我们常会看到“鸣金收兵”的用语,双方敲起锣来就是鸣金,双方便按兵不动。如敲起鼓来,部队便向前冲锋,所以鼓是进攻的号令。在国乐中,鼓也是领头的地位,试看平剧以及由各种乐器所组成的国乐团之中,鼓手就等于西乐的指挥。其他的乐器都要随鼓声而起奏,所谓抑、扬、顿、挫、起、止,都要应和鼓声,所以鼓也是最难打的。
孔子说“小子鸣鼓而攻之”,等于下攻击令。虽然其他的同学们基于同窗之谊,不见得会真的拿冉求开刀,但这就足以证明孔子对冉求发了脾气。
孟子引用冉求的这段故事,也就是“点题”了,说出了这一问题的中心所在。接下来就发挥他自己的意见:“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这也就是孟子学说与思想的中心,尤其是《离娄》这一篇的重心。
孟子说,从冉求这个事实我们可以看到: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地区,一个领导人如果不行仁政,而想要富国强兵,在孔子的心目中看来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当然更不足以效法。何况像在孟子那个时代,一般领导人只有强权,没有公理,恃兵力的雄厚不讲道理,强行发动战争。在这种思想之下,经过多年的经营,乃至激烈的战争,后来虽然达到了富强的目的,争到了权力,但在中国文化的历史哲学上,仍要以《春秋》笔法为他加一个字——“伐”。这就是说,他的富强是侵略他人而来,不是以军事道德、政治道德所获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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