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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授礼则
来源:儒学深究 作者: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这一段文字是古文的叙述体,“馈”是赠送的意思。陈臻是孟子的弟子,他提出一个问题,他说:老师啊!前天,齐王(是齐宣王的儿子齐湣王)送老师兼金一百。什么是“兼金”呢?所谓兼金就是上等的金。据考证,春秋战国一直到汉朝期间,所谓的“金”并不是我们现在所谓的黄金,而是一种高级的铜。所以这里的“兼金”就是指质地纯美而贵重的上等铜,在当时是非常值钱的货币。齐王送孟子一百镒(一镒相当于二十两),结果孟子不肯接受,一毛都不要,把这个大红包退回去了。“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但是后来路过宋国时,宋国国君送了七十镒,没有齐王那么多,结果孟子接受了。“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后来在薛国时,薛国国君送了五十镒,孟子也接受了。

这个学生陈臻觉得很奇怪,所以就提出来问,他并不是觉得孟子这位老师贪财,而是不懂为什么多的不接受,少的反倒接受了。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呢?陈臻说,“前日之不受是”,前几天不肯接受齐王的赠送,如果是对的话,“则今日之受非也”,那么现在接受宋、薛两国的赠送就不对了。“今日之受是”,如果说现在的接受是对的,“则前日之不受非也”,那么从前的不接受就不对了。“夫子必居一于此矣”,所以不管怎么说,老师总有一种处理方式是不对的。

这个学生和老师针锋相对起来。在《论语》中,我们也常看到孔子的学生对孔子紧迫盯人地追问。由此可以看出古时候教育风气的自由、亲切。现在呢?教育普及了,师道尊严没落了,学生们也不提问题了。我在大学上课时,经常请学生们提问题,但是他们总是没问题,为什么呢?事后和他们闲谈才知道,有些老师被问得不高兴,就扣学生的分数。这是站在学生的立场而言。反过来,站在老师的立场来看,学生们的求学热诚实在不够,书本怎么写他们就怎么背,只要能应付考试,就天下无事了。现在让我们看看孟子怎么应付这个学生的问题。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孟子回答说:我这两种处理方式都没有错。像我们小时候出门念书,都瞒着亲戚朋友,不让他们知道。因为照中国规矩,出门念书的话,乡里亲朋都要送礼的。有些红包就写着“以壮行色”,如果给年轻人的红包,有时就写“鹏程万里”,或者“前途无量”,等等。这种社会风气就好比现代的奖学金、助学金之类,虽然没有像现在一样制度化,但是在人情的气氛下,不但使受者倍感亲切,同时不会像现在的奖助学金常发送给一些有钱人家的子弟,失去了奖助学金的意义。在过去,一个贫穷家的子弟要出门念书,有钱的人家如果不送一些礼金的话,出门念书的人家虽然不会责怪,但是乡里朋友们都会批评,觉得他太不够意思,一点人情味都没有。这就是“礼”,不是制度,更不是利害关系,也不是希望他将来读好书,做了官,来回报这些送钱的人家。

但是象我们出门读书的,接受了亲友的礼赠,也是一种心理负担,因为礼尚往来,我们回来还要还礼,很麻烦的。譬如我在杭州念书,回家时箱子行李要装一大堆杭州的土产,诸如杭州的扇子啦、剪刀啦,或者女人梳头用的篦子啦。买起来费事,带起来也辛苦。这些中国古礼和现代的红白炸弹不同,当时民风非常淳厚,不像现在,常常有人轰炸得太过分了。

现在我们回到《孟子》原文:“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这个“辞”不是推辞的辞,而是指措辞的辞。宋国送孟子的帖子上写着“馈赆”两个字,等于说,要出门了,送一点路费,送一张飞机票,这是中国古礼,人家依礼给我,我当然要接受啊!

当我到了薛地(当时齐国边境的重禁,孟尝君父子相袭的封地),民风强悍,良莠不齐,“予有戒心”。他们说“闻戒,故为兵馈之”,薛国的当局尊重我是客卿,身居异地,必须加强保护自身的安全设备,诚意送钱给我,这是薛国的一番诚意,我当然接受馈赠。

你刚才问我在齐国为什么不接受齐湣王的馈赠,“则未有处也”,这要注意了,在齐宣王时,孟子起码是一个顾问,还有些顾问费、办事费。现在到了宣王的儿子湣王,他虽然还说不上是个昏君,但也是半个昏君,历史上有名的燕齐之战,后来乐毅率领燕兵反攻,连下齐国七十二城,就是齐湣王时候的事。孟子在这里说“则未有处也”,我当时在那里什么名义都没有,只是一个做客的身份,没有任何立场,我以什么名义接受人家的馈赠呢?“无处而馈之”,没有立场、没有名义,他随便送钱给我,“是货之也”,这个钱就有问题了,好像要收买我一样,大丈夫不受人收买,“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我不吃这一套,我不接受。所以我说我都对,不接受也对,接受也对。

孟子这段现身说法,就是告诉我们,一个读书人在为人处世之间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合理的、合宜的,则当仁不让;不合理的、不应该的,则丝毫不苟取。孟子这番说辞是正统的儒家风格。如果我们翻开《庄子》看看,在《杂篇》、《天下篇》、《让王篇》里,也提到很多这类的问题,所不同的,庄子的笔调是嬉笑怒骂,言辞幽默而锋利。在此我们无法列举书中的例子,否则就喧宾夺主了,同时诸位手中也没有《庄子》这部书,所以我们只简单提一下《庄子·让王篇》里面的一小段:“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富贵的人,自己太求安逸,保养得太周到了,反而多病,很多人的病就是养尊处优来的富贵病。相反的,一个人贫穷时,要有人穷志不穷的气概,不可以为了利害而动摇自己的品格。《庄子》里面诸如此类的事理很多很多。

又譬如我讲解《论语》时,提到《庄子》里所说的屠羊说,他姓屠羊,名说(音悦)。古人的姓氏,不像我们后代的赵钱孙李等一代传一代。上古时候,姓牛啊、姓马啊通常都是就当时环境而定的,譬如养牛的大户就姓牛,养羊的大户就姓羊。不仅中国,像美国的皮鞋李、日本的犬养毅,前者的祖先是做皮鞋的,后者的祖先是养狗的,也都是这个情形。屠羊说就是以杀羊为职业,专门卖羊肉。

当年伍子胥帮助吴国打垮楚昭王,眼看楚国就要亡国了,屠羊说不肯投降,追随昭王逃亡。后来楚昭王复国了,想起屠羊说,于是派左右高级干部送奖金给屠羊说,屠羊说不肯接受,他说:楚王一逃,我的羊肉生意就不能做了。楚王是为楚国而逃,留有用之身,以便反攻复国;而我是为丫羊肉生意而逃,没有一点功劳,怎么可以接受奖赏?大臣们报告楚王以后,楚王更觉得屠羊说了不起,于是再派人去,而屠羊说又说了一番道理,还是不肯接受。楚王因此就越觉得他了不起,派大臣再去,同时要封他官爵,请他为国家做事。这么一来,屠羊说就更不肯接受了,又说出一番理由。总而言之,他是说:楚王为国而逃,他逃他的,我逃我的,巧合的是两个人逃到一路上。当时国家有难,我不能出力,是我做国民的耻辱,如今能够复国,是楚国的福荫,以及楚王的光荣,而我只是享受到恩泽的一个老百姓。我怎么能无功受禄呢?笑话!笑话!

一个小小的生意人,竟然有如此清风亮节,而对权位毫不动心,而且极尽谦虚之德。所以后来楚王特地召见他,他和楚王面对面辩论,说得楚王哑口无言,最后只好放他回去,他还是去卖他的羊肉。

现在话说曾国藩,当年他平定太平天国立下大功以后,同时也遭致很多毁镑,甚至有人著书立说,对他弟兄两人批评得很刻薄,很难听。曾国藩感慨很深,同时怕弟弟曾国荃(排行第九,又称九帅)受不了要发脾气,杀人问罪,于是写一首诗给他:

左列钟铭右谤书 人间随处有乘除 低头一拜屠羊说 万事浮云过太虚

他们弟兄两人平定太平天国后大得皇帝宠信,但却也因此树大招风,所以说“人间随处有乘除”,天下事就是如此,在一方面有所得,则另方面就有所失。因此他奉劝弟弟翻开《庄子》,看看屠羊说的风格,效法他的谦德。人世间的功名利禄、毁镑责难,都如空中浮云,都会过去的,也都不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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