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孟子回答公孙丑问的“不动心”,究竟道理何在呢?很简单,孟子的答复,是指在心理行为上要坚定意志而不动摇的“不动心”,他并不是说在心性修养上要做到什么无思无虑的境界。如果硬把孟子这里的“不动心”和克念制欲的工夫牵扯在一起,孟子有知,恐怕未必同意。不信的话,你只要再细读原文,连贯全章的道理来精读,就会明白了。
说到人生的学问修养,在行为哲学上的“不动心”,让我先说一个大家都熟悉的笑话,就是苏东坡与佛印禅师的故事。苏东坡喜欢参禅学佛,也经常作嬉笑怒骂的文学作品。他在参禅的工夫上,自认已经做到不动心的境界。有一天,他写了一首诗:
稽首天中天 毫光照大千 八风吹不动 端坐紫金莲
他派人把诗送到金山寺给他好朋友佛印禅师。佛印看了,在他的原诗上批了“放屁”两个字,退了回去。苏东坡一看,马上亲自过江来看佛印,问有什么不对。佛印就笑说:你不是“八风吹不动”吗?为什么“一屁过江来”呢?事实上,这一则笑话是后人编的。这些句子绝对不像苏东坡的文笔,不过,倒蛮有道理的。
那么,什么叫八风呢?那是佛学的名词,所谓“利、衰、毁、誉、称、讥、苦、乐”,便是人世间八大现象的外境之风。什么是“利”?包括了功名富贵、升官发财,一切事业成就,万事如意都叫利;相反一面,便是“衰”,一切倒霉。 “誉”,是包括了一切的好名声,万事顺遂,人人称赞;相反的,便是毁,遭遇别人的攻击。“称”和“讥”,本来和毁誉差不多,但有差别,毁誉的范围大,称讥的成分小而浅。“苦”与“乐”是相对的两面,人生随时随地被苦痛和快乐所左右。一个人如果修养到对世间的八风都无动于衷,那是多么的困难!当然,心里麻木和白痴不在此例。
我们再随便举出一些留名史册、类似于孟子所说“不动心”的故事。
晋末的权臣桓温,有一次先埋伏了杀手武士,遍请朝廷政要们吃饭,目的是要谋杀太傅谢安与王坦之。王坦之吓得不得了,问谢安怎么办。谢安神色不变、意态自若地说:晋朝的存亡,就决定在你我这一趟的赴宴,你跟我去吧!王坦之在宴会上一直带着恐怖的神色,举止颠倒,极不自在。可是谢安还是那样从容不迫,而且更有一种不在乎与不可侵犯的神气。他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桓温,再看看埋伏在幕后的武士们说:你今天请客,是多么风雅的事,为什么把这一批应该放在战场上的武士藏在幕后,拿着那些不好看的俗物(武器)呢?桓温被他的气度所慑服,反而觉得不好意思,马上命令撤退卫士,也终止了杀谢、王的阴谋。
后来当后秦王苻坚统兵百万南攻东晋的时候,晋朝举国上下都害怕至极。谢安不动声色,还和侄子谢玄驾车出去郊游野餐,玩到夜里方才回家,处理作战布置的命令,然后慢慢地说,差不多没问题了。事实上,东晋所有可以作战的部队只有八万多人。而苻坚号称步骑兵百万,认为投鞭足以断流,这固然也是心理战术的夸张宣传,但的确不是东晋的兵力可以对付的。结果苻坚反被谢玄的精锐部队打垮了,苻坚本人还被射伤,从此一蹶不振。东晋俘虏了几万人,掳获的物资很多,单是军用交通的牛马驴骡驼等便有十万头。
大胜利的捷报到达,谢安正和客人下棋,看了报告,一声不响,仍然慢慢地下了一子。客人忍不住相问,他则意态如常地说:小儿们在前方已破掉了苻坚,打了大胜仗了。这是何等的修养,何等的镇定!不过,棋下完了,客人走了,他兴奋地一跃而起,禁不住内心的高兴,一脚跨过门槛,把脚上穿的屐齿(木拖板的前跟)也弄断了。
在历史的记载上,一方面描写谢安学问修养的镇定风度,但另一方面又附笔描写他背地里折断屐齿的洋相。是真不动心吗?还是强作镇定呢?不过,无论属于哪一种,身处其境,能如谢安的表现,也确非一般常人所能做到。就如在桓温那一次宴会上的谈笑风生,也是拿性命做赌注啊!所以在处事上,他的确是做到了“不动心”的修养了。
此外,讲帝王的“不动心”,就是尧舜禹三代的禅让了。圣贤的“不动心”,如周公旦辅成王,所谓“恐惧流言”的史迹;孔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风格;大臣如司马光、吕蒙正等人的作为。至于一般知识分子士君子们,有柳下惠、管宁等,还有岳飞、文天祥的人格,也都是“不动心”的好榜样。文天祥《正气歌》里的历史人物与故事,也是孟子所提出“不动心”的佐证。历史上的资料相当相当多,暂时就此打住。
再说相反的动心的一面,如汉高祖功成名遂归故乡,自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项羽自称西楚霸王之后,愿归故乡江东,让人看看他的威风;以及前面所讲苻坚的大言炎炎,自称“投鞭断流”时的山大王作风;明末清初洪承畴、吴三桂的屈膝投降,等等。历史上这类动心的资料,也是数不清、讲不完的。
自唐宋以后,中国文化儒、释、道三家哲学修养的中心,每个时代几乎都在讨论不动心的问题,而且有所争执。所以我们上面也举出明代做“不动心”工夫的名儒罗近溪,让大家知道孟子以后儒家对于“不动心”及其有关哲学所持的观念以及所做的工夫,同时也可由此稍稍窥见儒家“不动心”学术上的一鱗半爪。至于佛家和宋明理学家们所讨论的不动心,谈得太远了,在《孟子》本题之下,我们不必多加阐述。现在我们再回到《孟子》这一本书上,平实地来讨论孟子的不动心。
我们先了解,孟子在这里说“不动心”,是因为他的学生公孙丑问起假如他做了齐国的宰相,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目的,在这样功成名就的时候,动心不动心呢?孟子说:我在四十岁的时候,已经不动心了。换言之,我们会认为,他在三十九岁的时候,也许还会动心。这个“动心”,以现代西方人的说法,就是“我感到骄傲”,以东方人的说法,就是“自豪”。而不动心的详细解释,就是当功已成、名已就的时候,自己并不会因而沾沾自喜而影响到自己的素行,甚至连私生活也不会发生改变。
像以前为了消弭两国世仇而互相访问的埃及总统沙达特、以色列縂锂比金,全世界的人都赞誉他们两人是英雄。我们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他们的言行举止也煞有其事,装出一副英雄样子来,昂首阔步,这就是动心。孟子说他四十岁就不动心了,也就是说,他对于功名富贵,早在四十岁的时候,就看得如浮云飞尘一样,丝毫不在乎了。他把这等功业看成喝一杯茶、吐一口烟一样的平淡,这是孟子所讲的“不动心”。正如明儒王阳明的诗:
险夷原不滯胸中 万事浮云过太空 波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可是后世的人拿到鸡毛当令箭,就把孟子在这里的“四十不动心”这句话,扯到内心修养工夫的动念或不动念、有知觉或无知觉,实在是离谱。规规矩矩地说,孟子这里的“不动心”只是对功名富贵与事功成就而言,好比你们在街头橱窗中看见一件漂亮的衣服,并不想去买来穿,这就是对这件衣服“不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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