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姑说话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 我告诉她有点像周作人他们的.她照例说她不懂得这些, 也不感到兴趣--因为她不喜欢文人, 所以处处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也这样说了: "我简直一天到晚的发出冲淡之气来! "
有一天夜里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里钻的时候, 她说: "視睡如归."写下来可以成为一首小诗: "冬之夜, 視睡如归."
洗头发, 那一次不知怎么的头发很脏很脏了, 水墨黑.她说: "好像头发掉色似的."
她有过一个年老唠叨的朋友, 现在不大来往了.她说: "生命太短了, 费那么些时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是, 和她在一起, 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
起初我当做她是说: 因为厌烦的缘故, 仿佛时间过得奇慢.后来发现她是另外一个意思: 一个人老了, 可以变得那么的龙钟糊涂, 看了那样子, 不由得觉得生命太长了.她读了苏青和我对谈的记录, (一切书报杂志, 都要我押着她看的.她一来就声称"看不进去."我的小说, 因为亲戚份上, 她倒是很忠实地篇篇过目, 虽然嫌它大不愉快.原稿她绝对拒绝看, 清样还可以将就.) 关于职业妇女, 她也有許多意见.她觉得一般人都把职业妇女分开作为一种特别的类型, 其实不必.职业上的成败, 全看一个人的为人态度, 与家庭生活里没有什么不同.普通的妇女职业, 都不是什么专门技术的性质, 不过是在写字间里做人罢了.在家里有本领的, 如同王熙凤, 出来了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经理人才.将来她也許要写本书关于女人就职的秘诀, 譬如说开始的时候应当怎样地"有冲头", 对于自己怎样地"隐恶扬善"……然而后来她又说: "不用劝我写了, 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里专管打电报, 养成了一种电报作风, 只会一味的省字, 拿起稿费来太不上算了! "
她找起事来, 挑剔得非常厉害, 因为: "如果是个男人, 必须养家活口的, 有时候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怎么苦也得干, 说起来是他的责任, 还有个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 做着个不称心的事, 愁眉苦脸嫌了钱来, 愁眉苦脸活下去, 却是为什么呢?"
从前有一个时期她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闻, 诵读社论, 每天工作半小时.她感慨地说: "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 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 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 却拿不到一个钱."
她批评一个胆小的人吃吃艾艾的演说: "人家睡珠咳玉, 他是珠玉卡住了喉咙了.""爱德华七世路" (爱多亚路) 我弄错了当做是"爱德华八世路", 她说: "爱德华八世还没来得及成马路呢." 她对于我们张家的人没有多少好感--对我比较好些, 但也是因为我自动地粘附上来, 拿我无可奈何的缘故.就这样她也常常抱怨: "和你住在一起, 使人变得非常唠叨 (因为需要嘀嘀咕咕) 而且自大 (因为对方太低能) ."有一次她说到我弟弟很可怜地站在她眼前: "一双大眼睛吧达吧达望着我.""吧达吧达"四个字用得真是好, 表现一个无告的男孩子沉重而潮湿地目夹着眼。
她说她自己: "我是文武双全, 文能够写信, 武能够纳鞋底."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顶喜欢收到她的信, 淑女化的蓝色字细细写在极薄的粉红拷贝纸上, (是她办公室里省下来的, 用过的部分裁了去, 所以一页页大小不等, 读起来淅沥煞辣作脆响.) 信里有一种无聊的情趣, 总像是春夏的晴天.语气很平淡, 可是用上許多惊叹号, 几乎全用惊叹号来做标点, 十年前是有那么一派的时髦文章的罢?还有, 她老是写着"狠好, ""狠高兴, "我同她辩驳过, 她不承认她这里应当用"很"字.后来我问她: "那么, '凶狠'的'狠'字, 姑姑怎么写呢?"她也写作"狠".我说: "那么那一个'很'字要它做什么呢?姑姑不能否认, 是有这么一个字的."她想想, 也有理.我又说: "现在没有人写'狠好'了.一这样写, 马上把自己归入了周瘦鹃他们那一代."她果然从此改了。
她今年过了年之后, 运气一直不怎么好.越是诸事不顺心, 反倒胖了起来, 她写信给一个朋友说, "近来就是闷吃闷睡闷长.……好容易决定做条裤子, 前天裁了一只腿, 昨天又裁了一只腿, 今天早上缝了一条缝, 现在想去缝第二条缝.这条裤子总有成功的一日罢?"
去年她生过病, 病后久久没有复元.她带一点嘲笑, 说道: "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 又这样的虚弱, 一个人整个地象一首词了! "
她手里卖掉过許多珠宝, 只有一块淡红的披霞, 还留到现在, 因为欠好的缘故.战前拿去估价, 店里出她十块钱, 她没有卖.每隔些时, 她总把它拿出来看看, 这里比比, 那里比比, 总想把它派点用场, 结果又还是收了起来, 青緑丝线穿着的一块宝石, 冻疮肿到一个程度就有那样的淡紫红的半透明.襟上挂着做个装饰品罢, 衬着什么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样的颜色上, 倒是不错, 可是看不见, 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 那比较出色了, 可是白的也显得脏相了.还是放在黑缎子上面顶相宜--可是为那黑色衣服的本身着想, 不放, 又还要更好些。
除非把它悬空宕着, 做个扇坠什么的.然而它只有一面是光滑的.反面就不中看; 上头的一个洞, 位置又不对, 在宝石的正中。
姑姑叹了口气, 说: "看着这块披霞, 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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