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亦大矣! ”连至圣先师都不敢谈, 何况等闲之辈? 但是说说“贪生怕死, 人之常情”这类话, 大约并不冒多大风险．人若不贪生, 我们哪里会有今天行尸走肉遍地皆是的现象．我自己就是一名贪生的动物．平时虽不烧香, 但是置身两万尺以上的高空, 飞机忽然动荡不安, 也不免默祷诸神来救他们的信徒子孙时, 顺手带我一把．这当然是没出息的行径, 和假公济私、夫以妻贵一样是左道旁门．贪生本来就是没出息的勾当, 否则成仁就义也就不值得怎样大书特书了。

大约有两种人对死无所惧, 一种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智大勇之辈, 泰山鸿毛的取舍, 胸有成竹, 毫不犹豫．另一种是相信佛教中所说的轮回．从前罪犯绑赴刑场, 验明正身, 一枪或者一刀毙死之前, 往往大叫“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一定也是相信有轮回这么一回事．其实佛教的轮回, 一如今天办出国或者移民, 手续恐怕也是相当麻烦的．罪犯大约是饥不择食, 对轮回手续并未加以深究, 借这项理论像夜行吹口哨壮壮胆而已。

另外还有一种不可一世的人物, 不但生平旁若无人, 对死的看法还旁若无“主”．邱吉尔在七十五岁生日的时候, 有人问他怕不怕死, 邱吉尔说: “ 我已经准备去见上帝, 但上帝是否已经准备忍受见到我的那种磨折, 是另外一回事．”凡是自以为阎王也要让他三分的人, 准享大寿．像武可以连筹韬略, 文可以下笔动天地泣鬼神的邱某那样, 一定不会时时戚戚然, 以为死之将至．他相信阎王遣小鬼到阳间来擒拿他, 下令之前, 必然会踌躇者再, 一拖又是十年, 一拖又是十年．这种人是有福的, 不管他在世之时是人杰、人豪、还是人渣、人妖 (后两类我们也可以“呼之欲出”的) 。

没有这种福气的, 糊里糊涂地来了, 也糊里糊涂地去了．碰到写讣闻的笔下留情, 美言两句, 有时居然相当体面．当然他已经看不见了．真能如那一位谐星所说的找自己的讣闻, 而又找到了, 我想十九要哑然失笑的．写讣闻虽小道, 但是下笔的人毕竟是第三者, 死无对证也就过去了．若死讯竟然是以讹传讹, 当事人尚在人间, 目睹一生事迹, 支离破碎, 小不检点的行迹, 多承曲意维护, 几乎离“完人”亦不远矣, 难免要啼笑皆非的．有这种经验的人不多, 好像海明威是其中之一, 这种乐趣大约和三十多年前杜鲁门当选总统, 拿了一份印下《杜威击败杜鲁门》大标题的报纸示人, 不相上下．(吴鲁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