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游戏: 早起出门, 留心观察眼前活动的脸, 看看其中有多少类型, 有几张使你看了一眼之后还想再看?
不要以为一个人只有一张脸.女人不必说, 常常“上帝给她一张脸, 她自己另造一张”.不涂脂粉的男人的脸, 也有“卷帘”一格, 外面摆着一副面孔.在适当的时候呱嗒一声如帘子一般卷起, 另露出一副面孔……误入仕途的人往往养成这一套本领.对下司道貌岸然, 或是面部无表情, 像一张白纸似的, 使你无从观色, 莫测高深, 或是面皮绷得像一张皮鼓, 脸拉得驴般长, 使你在他面前觉得矮好几尺! 但是他一旦见到上司, 驴脸得立刻缩短, 再往瘪里一缩, 马上变成柿饼脸, 堆下笑容, 直线条全弯成曲线条, 如果见到更高的上司, 连笑容都凝结得堆不下来, 未开言嘴唇要抖上好大一阵, 脸上作出十足的诚惶诚恐之状.帘子脸是傲下媚上的主要工具, 对于某一种人是少不得的。
不要以为脸和身体其他部分一样受之父母, 自己负不得责.不, 在相当范围内, 自己可以负责的, 大概人的脸生来都是和善的, 因为从婴儿的脸看来, 不必一定都是颜如渥丹, 但是大概都是天真无邪, 令人看了喜欢的.我还没见过一个孩子带着一副不得善终的脸, 脸都是后来自己作践坏了的, 人们多半不体会自己的脸对于别人发生多大的影响.脸是到处都有的.在送殡的行列中偶然发现的哭丧脸, 作讣闻纸色, 眼睛肿得桃儿似的, 固然难看, 一行行的囚首垢面的人, 如稻草人, 如丧家犬, 脸上作黄蜡色, 像是才从牢狱里出来, 又像是要到牢狱里去, 凸着两只没有神的大眼睛, 看着也令人心酸.还有一大群心地不够薄脸皮不够厚的人, 满脸泛着平价米色, 嘴角上也许还沾着一点平价油, 身穿着一件平价布, 一脸愁苦, 没有一丝的笑容, 这样的脸是颇令人不快的.但是这些贫病愁苦的脸还不算是最令人不愉快的, 因为只是消极得令人心里堵得慌, 而且稍微增加一些营养 (如肉糜之类) 或改善一些环境, 脸上的神情还可以渐渐恢复常态.最令人不快的是一些本来吃得饱, 睡得着, 红光满面的脸, 偏偏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冷森森地拒人千里之外, 看你的时候眼皮都不抬, 嘴撇得瓢儿似的, 冷不防抬起眼皮给你一个白眼, 黑眼球不知翻到哪里去了, 脖梗子发硬, 脑壳朝天, 眉头皱出好几道熨斗都熨不平的深沟——这样的神情最容易在官办的业务机关的柜台后面出现.遇见这样的人, 我就觉得惶惑: 这个人是不是昨天赌了一夜以致睡眠不足, 或是接连着腹泻了三天, 或是新近遭遇了什么闵凶, 否则何以乖戾至此, 连一张脸的常态都不能维持了呢? (梁实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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