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通俗音乐里, 大鼓书我嫌它太像赌气, 名手一口气贯串奇长的句子, 脸不红, 筋不爆, 听众就专门要看他的脸红不红, 筋爆不爆.《大西厢》费了大气力描写莺莺的思春, 总觉得是京油子的耍贫嘴。
弹词我只听见过一次, 一个瘦长脸的年轻人唱《描金凤》, 每隔两句, 句尾就加上极其肯定的“嗯, 嗯, 嗯”, 每“嗯”一下, 把头摇一摇, 像是咬着人的肉不放似的.对于有些听众这大约是软性刺激。
比较还是申曲最为老实恳切.申曲里表现“急急忙忙向前奔”, 有一种特殊的音乐, 的确像是慌慌张张, 脚不点地, 耳际风生.最奇怪的是, 表现死亡, 也用类似的调子, 气氛却不同了.唱的是: “三魂渺渺, 三魂渺渺, 七魄悠悠, 七魄悠悠;阎王叫人三更死, 并不留人, 并不留人到五更! ”忒愣愣急雨样的, 平平的, 重复又重复, 仓皇, 嘈杂, 仿佛大事临头, 旁边的人都很紧张, 自己反倒不知道心里的什么感觉——那样的小户人家的死, 至死也还是人间味的。
外国通俗音乐
外国的通俗音乐, 我最不喜欢半新半旧的, 例如“一百零一只最好的歌”, 带有十九世纪会客室的气息, 黯淡, 温雅, 透不过气来——大约因为那时候时兴束腰, 而且大家都吃得太多, 所以有一种饱闷的感觉.那里的悲哀不是悲哀而是惨怛不舒.“在黄昏”是一只情歌:
“在黄昏, 想起我的时候, 不要记恨, 亲爱的——”
听口气是端庄的女子, 多年前拒绝了男人, 为了他的好, 也为她的好.以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一个人住着, 一个人老了.虽然到现在还是理直气壮, 同时却又抱歉着.这原是温柔可爱的, 只是当中隔了多少年的慢慢的死与腐烂, 使我们对于她那些过了时的逻辑起了反感.(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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