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获得一双新皮鞋, 在台湾有两种方式: 买双现成的, 或是订做.两种方式都是极神圣的仪式.你走进一家鞋店, 那种向日葵式的迎人笑靥 (此字在流行歌中流行, 不敢不用) , 那种中古骑士行半跪礼的请你试穿, 然后以李莲英搀西太后的把势把你从椅上搀起, 请你像马戏班的马猴一般绕着位子踏着平剧老旦的跷脚.你要是说太大或太小, 这里压脚那里扎骨, 立刻奉上一双新码, 反正“包君满意”, 直到非买不可.可是, 不知怎的, 我从来没有满意过.每次要买新鞋, 试来试去, 试得心烦, 勉强可穿的拿一双, 付钞了此心愿.回到家里, 第二天早晨, 情况神秘恶化, 越穿越不对劲.好像陌生的皮鞋, 不能适应新环境, 或者牛皮有灵, 不甘被人作践: 找我的脚大施报复, 把我的脚整得像两个粽子.三个月前, 我终于买了另一双新皮鞋——令太太好激奋——结果右脚小趾给压出了一个老茧, 豌豆大小。
假使去订做鞋子, 那更是隆重其事了.先是到处打听, 哪一家的鞋子做得好, 什么个记, 什么个号.更进一步, 还要打听做鞋师傅, 是姓赵、钱、孙, 还是王、张、李.于是, 中产阶级的去厦门街, 上层人士去中山北路.这两个地带, 太太坚持我打肿脸充胖子, 我都去过, 为的是想真有一双值得俯视而爱眷之的鞋子, 时时可以亲切地唤它: “足下, 足下! ”太太陪我去了, 像大人陪小孩上牙科, 一路上说王巨匠的鞋子做得怎么好, 举例为证, 什么人出国在那里订了一打, 什么人留洋在那里订做了二十四只——好像外国没有鞋子卖, 一辈子的鞋子——连同最后那一双——都得由国内带去.到得“扎脚鞋店”, 出来替你划脚样的是王小匠.“你一定要替我好好做啊! ”“没有问题啦! ”“你要亲自做啊! ”“没有问题啦.”“拜托你好好做啊, 我先生这辈子没穿过一双合脚的鞋子.”“没有问题的.”于是, 半个月之后, 携带重款去取鞋子.当场一试, 跟现买的滋味差不多, 不能说完全合脚, 不能说完全不合脚.太太看着我足蹬新鞋, 在店中作熊式来回试步, 焦急地问: “合脚吗? 合脚吗? ”我皱着眉头, 不说话, 说也无用.买现成的, 你还可以挑这选那, 要换就换, 不买就溜;订做你是订死了, 你非得接受不可.于是, 原本的美丽期望像一个被击中的鸽子, 噗地一声摔在地上.你必须打破门牙和血吞, 不让你反悔.你只有把最坏的情况做最好的承担.于是, 你强颜欢笑, 说: “不错, 还不错.”退不回去的东西, 非得接受不可的东西, 你只有说些好听的话, 安慰安慰自己.(颜元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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