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村里, 抓会赌彩是自古有之.航空奖券, 自然的, 大受欢迎.头彩五十万, 听听! 二姐发起集股合作, 首先拿出大洋二角.我自己先算了一卦, 上吉, 于是拿了四角.和二姐自计了好大半天, 原来还短着九元四才够买一张的.我和她分头去宣传, 五十万, 五十万, 五十个人分, 每人还落一万, 二角钱弄一万! 举村若狂, 连狗都听熟了“五十万”, 凡是说“五十万”的哪怕是生人, 也立刻摇尾而不上前一口把腿咬住.闹了整一个星期;十元算是凑齐, 我是最大的股员.三姥姥才拿了五分, 和四姨五姨公同凑了一股;她们还立了一本帐薄。
上哪里去买呢? 还得算卦.二姐不信任我的诸葛金钱课, 花了五大枚请王瞎子占了个马前神课……利东北.城里有四家代售处;利成记在城之东北;决议, 到利成记去买.可是, 利成是四家买卖中最小的一号, 只卖卷烟煤油, 万一把十元拐去, 或是卖假券呢! 又送了王瞎子五大枚, 从新另占.西北也行, 他说;不但是行, 他细掐过手指, 还比东北好呢! 西北是恒祥记, 大买卖, 二姐出阁时的缎子红被还是那儿买的呢。
谁去买? 又是个问题.按说我是头号股员, 我应当跑一趟.可是我是属牛的, 今年是鸡年, 总得找属鸡的, 还得是男性, 女性丧气.只有李家小三是鸡年生的, 平日那些属鸡的好像都变了, 找不着一个.小三自己去太不放心啊, 于是决定另派二员金命的男人妥为保护.挑了吉日, 三位进城买票。
票买来了.谁拿着呢? 我们村里的合作事业有个特点, 谁也不信任谁.经过三天三夜的讨论, 还是交给了三姥姥, 年高虽不见得必有德, 可是到底手脚不利落, 不至私自逃跑。
直到开彩那天, 大家谁也没有睡好觉.以我自己说, 得了头彩——还能不是我们得吗? ——就分两万, 这两万怎么花? 买处小房, 好, 房的地点、样式、怎么布置, 想了半夜.不, 不买房子, 还是做买卖好, 于是铺子的地点、形式、种类、怎么赚钱, 赚了钱以后怎样发展, 又是半夜.天上的星星, 河边的水泡, 都看着像洋钱.清晨的鸟鸣, 夜半虫声, 都说着“五十万”.偶而睡着, 手按在胸上, 梦见一堆现洋压在身上, 连气也出不得! 特意买了一副骨牌, 为是随时打卦, 打了坏卦, 不算, 另打;于是打的都是好卦, 财是发准了。
开奖了.报上登出前五彩, 没有我们背熟了的那一号.房子, 铺子……随着汗全走了.等六彩七彩吧, 头五奖没有, 难道还不中个小六彩? 又算了一卦, 上吉.六彩是五百, 弄几块作件夏布大衫也不坏.于是一边等着六彩七彩的揭露, 一边重读前五彩的号数, 替得奖的人们想着怎么花用的方法, 未免有些羡妒, 所以想着想着便想到得奖人的乐极生悲, 也许被钱烧死;自己没得也好;自然自己得奖也不见得就烧死.无论怎说, 心中有点发堵.六彩七彩也登出来了, 还是没咱们的事, 这才想起对尾子, 连尾子都和我们开玩笑, 我们的是个“三”, 大奖偏偏是个“二”.没办法!
二姐和我是发起人呀! 三姥姥向我们俩索要她的五分.没法不赔她.赔了她, 别人的二角也无意虚掷.二姐这两天生病, 她就是有这个本事, 心里一想就会生病.剩下我自己打发大家的二角.打发完了, 二姐的病也好了, 我呢, 昨天夜里睡得很清甜.(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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